拿著錄音筆回到家以後,周雨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沒有帶手機。


    這部已經使用了至少一年的通訊工具,在掉進洞裏浸水後雖然沒有明顯的故障,電池壽命卻似乎大幅縮短了。哪怕待機狀態也隻能支持五六個小時,實在已經到了不堪使用的程度。在購買新手機以前,周雨仍舊把它放在床頭櫃上充電,當做一個有線的鬧鍾使用。


    打開手機以後,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是張沐牧的消息。內容無非是對新近的恐怖片和零食感想,以及大量周雨見所未見的動物表情包——不知道她最近接觸了什麽東西,表情包的主題已經完全拋棄了寵物貓狗,而是犀牛、河馬、蜜獾等等充滿了非洲風情的動物。


    周雨麵無表情地敷衍了她兩句,然後把這段聊天記錄連帶著所有的非洲動物統統刪除,確保周妤沒有任何機會去存對方的表情包後,他轉而打開陳偉的聊天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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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張沐牧把聊天框當成私人日記使用的行為,陳偉這邊倒是相當簡潔,隻有幾句例行的“腿傷如何了”之類的問候。


    周雨先是回了一句“走得動”,在稍微猶豫一會兒後,又繼續輸入信息:你知道怎麽鑒定錄音真偽嗎?


    因為此刻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他也不認為能夠馬上得到回複。沒想到消息剛剛發出,聊天界麵頂端就顯示出“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


    周雨有點意外,不過考慮到對方所屬的社團,這家夥恐怕本來就是個夜貓子。


    ——具體是需要做怎樣的鑒定?


    聊天界麵上跳出這樣一行文字。大概是覺得不足以說明情況,緊跟著又是一段語音信息。


    “錄音造假有很多種,包括聲音合成、剪輯、還有純粹的找人偽造。如果隻是對錄音原本進行合成與剪輯,隻要對比文件生成和修改時間,或者對照聲頻圖譜上的波形,是很容易判斷出來的。但如果是完全由人偽造的錄音,可能會比較麻煩一點,這要涉及到當事人聲線的鑒定。這種聲紋鑒定大概需要專業機構才能做。”


    聽完這段語音後,周雨靜靜地思考起來。大概是因為長久得不到他的回複,陳偉又發來了下一段語音。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是被人用電話錄音威脅了嗎?如果是前麵兩種簡單的鑒定,我倒是可以找人幫你看一下。”


    ——不必了,隻是問問而已。


    周雨立刻打字回拒了他的幫助。倒不是說信不過這個人文小百科似的家夥,但他手頭持有的這份錄音內容,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被無關的人知曉。


    放下手機以後,他關掉房間的燈,在黑暗中按下播放鍵。


    “……各個出入口已經封閉,那麽我們現在繼續之前的話題,可以嗎?和之前的情況一樣,為了避免今後發生意外,我會對我們的談話進行全程錄音。”


    自冰冷的設備內,流淌出一個低沉平靜的女音。她說著字正腔圓的國語,因為那抑揚頓挫過於標準,幾近於專業的播音腔,甚至有些不像是真人在說話。這個聲音對於周雨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無論怎麽回想也撈不起一絲印象。然而,與錄音者對話的另一個人,他卻絕對不會錯認。


    “明白了。請繼續吧。”


    輕飄飄的嬌嫩聲音,使人聯想起微微振動的蝶翼。雖然因為是錄音而顯得和平常略有不同,但使用手機的錄音功能測試過後,周雨幾乎能夠百分百肯定,這個聲線的主人正是周妤。


    “那麽周女士,在對於這座城市的態度上,我想我們暫且可以達成共識。基於這個前提,恕我對你的行事手段提出疑問——攻擊那個食土者是必要的嗎?”


    “嗯,那個人必須死。”


    沒有一點猶豫,屬於周妤的聲線淡然自若地宣告道。


    “原因?於目前階段,我看不出其中的必要性。”


    “那個東西,現在吃掉的隻是一點概念體罷了,像是土地的地脈、風水的穴眼,諸如此類的精華之物。等到那個東西長大,就沒有辦法處理了。”周妤輕柔地回答。


    “如果他確實達到你所說的程度,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這一點我也不能斷言,不過肯定會變成非常複雜的情況。非要描述的話……蛇,就會自此變成雙頭。”


    “休眠會中斷嗎?”


    “嗯,這是必然的。城主被吞噬到太過嚴重,就一定會醒來。舉個例子來說,要是你在睡覺時被蚊蟲叮上一口,多半是不會察覺的,可如果被猛獸咬掉了一隻手的話,不管睡得多沉都會痛醒吧?但是,那個時候醒來就太晚了一點,想把野獸殺死或許已經來不及了。最後的結果,恐怕是會不斷地彼此吞噬下去,靠著掠奪對方來維持自己。”


    “就像是兩條互相食尾的銜尾蛇那樣?”


    “比那更糟糕一些呢。光是不斷吞噬對方,最後難免會有損耗的部分,為了不讓總量減少,蘇醒時就要加倍地從外界補充……休眠時的消耗跟活動狀態是無法相比的。那樣的話,對於此世以外無疑是一場浩劫。”


    “你所說的外部世界,是否包含我們的故鄉在內?”


    “自然。按照現在牢籠的位置,那裏不如說是首當其衝吧。不然我也不會這麽想要殺掉他。”


    “這點我看得出來。”冷靜的女聲回答。


    “既然看得出,就不要整日待在這種地方閑坐了。想辦法幫把手如何?我一個人要對付那種東西也很吃力呢。”


    令人吃驚,屬於周妤的聲線,用毫無禮貌的語調同對方交談著。倘若從陌生人聽來,她的言辭或許已經屬於尖酸的諷刺,但在周雨耳中,這毫無疑問是周妤信賴對方的表示。不管跟她談話的女性是何身份,兩人間的關係是相當親近的。若用周雨身邊的人來做比較,那大概就近似於紅葉和張沐牧的地位。


    在被周妤這樣調侃後,錄音的主人也隻是很低沉地笑了兩下。


    “恐怕我愛莫能助。你看,和我們大部分同事的特性不同,我不是很善於解決……環境方麵的問題。現在我們還是繼續完成信息的梳理工作吧。我留意到紅森區的那位代理人最近正在尋找你……”


    “你指的是那條肥蛞蝓嗎?”


    “準確地說,是那位身高約一百三十公分,體重約八十到一百公斤的代理人先生。不過我認為你的比喻修辭也不會產生歧義,所以你可以繼續保持。我稍後會對錄音文件做標注說明。”


    “多事。”


    “這就是錄音的意義所在,我親愛的女士。當我們做這件事時,就是在假定某一時間、某一地點,你我中的一人會以某種方式喪失自己原先持有的所有信息。我沒說這件事一定發生,但既然我們有了這個假設,要麽就做好萬全的準備——要麽幹脆什麽也別做。現在我們繼續正題吧,關於食土者的來曆,紅森區的代理人顯然和我們有不同的主張。你認為他的話可信嗎?”


    短暫靜默以後,屬於周妤的聲線發出一記輕微而不悅的哼聲。


    “恐怕那家夥的情報是對的。隻有他的話屬實,一切才解釋得通。”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我不是懷疑我們的默契,但在這件事上,我堅持應該用清晰的語言描述確認一次。讓我們明確:我們所追蹤的食土者,前D2區領主,其外表為十六至十八歲的少年,來自目前被我們認知為‘無遠枝’的地域——迄今為止此人的一切自我介紹,包括其姓名、來曆、生平事跡,皆屬偽造信息。是否如此?”


    “是。”


    “他所自稱的‘桑蓮’這一身份,確實存在於其人所處的曆史線中,並被這位食土者冒充使用了。其人與‘桑蓮’在外貌、行為、能力上均具有高度相似性。是否如此?”


    “是呢。真辛苦你把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說得這麽複雜。”


    “顯然我們還沒有說到最關鍵的問題。為何如此?我猜這些超自然現象對你是一種常態,但希望你明白,這種解釋在我是難以理解的。”


    “那條肥蛞蝓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是因為食土者和‘桑蓮’存在著關係性。”


    “我猜你指的不是基因上的親緣。”


    “嗯,確實不是,我指的東西比血緣要更加廣泛,用俗話來說,就是所謂的‘因緣’。關係性緊密的人,在特殊情況下會發生侵染。偏向‘約律’的一方會通過人際關係的契約,把自己的特性感染給普通人。所以,在沒必要的時候也請你跟我保持距離。”


    “我會適當采納你的建議,不過如你所見,現狀下我們很難實現人際隔離,所以不妨先討論更實際的內容。具體地說,食土者和桑蓮究竟是什麽關係?”


    錄音到此,陷入了長久的靜默。沒有一方再開口說話,隻有聽見那嗡嗡噪鳴的背景音,才能使人意識到錄音仍未結束。


    黑暗中的周雨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顯示屏,跳動的時間正逐漸歸於盡頭。


    十秒。五秒。三秒。


    錄音結束前的最後刹那,自那機械內部的振膜中,傳出周妤的答複。


    “食土者,是桑蓮的遺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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