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不記得自己在那永光族的教室裏待了多久。大部分時間裏他頭昏腦漲,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讀些什麽,或是懵懂地認為自己理解了那無盡無休的圖示、列表和模型,但仔細回憶時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他最能讀懂的是案例——無關表現力、係統樹、分形、構造極限等等叫他摸不著頭腦的詞,他簡直是把那些講義中提及的實例當作奇幻故事。


    這其中確有興趣的成分。哪怕羅彬瀚一點也不想知道宇宙的終極真理,他對崇宏鄉那台“除了思考外什麽也做不了”的終極機器是充滿好奇的。“智識矩陣”在他閱讀的講義裏被描述為某種處於移動中的巨型機器。它從被啟動的一刻起便完全自發地運行,采集和學習發生在崇宏鄉的一切信息。然而和信息集合體心智總支不同之處在於,它的設計者們並不把它視作常規的“工具”,而是“要成為終極答案的本身”。這種學習和計算的過程將在機器內部以超光速進行,使得這台機器在無高階許願機介入時無法向外側觀察者傳遞任何有效信息。製造者們相信這是一台將在無盡遙遠的未來時刻計算出最終真理的機器,鑒於無窮的時間在理論上能使它采集無限量的信息,完成無限量的任務,並且——假設它認為那是值得的——它甚至能夠返回曆史的起點,為它的創造者提供一個完美的,或至少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優解的未來。


    在羅彬瀚拿到的講義裏畫出了這台“最終真理機器”的簡化構造,更應該說是抽象的三維模型。在羅彬瀚眼中它是由數百條高低不同的圈線、一條貫穿所有圈線的豎棍和許多散點組成的。總之,和他想象中的終極機器相去甚遠。在這張信息寥寥的示意圖旁邊,他還看到這樣一段文字說明:


    無限震蕩加速,這是僅在崇宏鄉星界規則下允許成立的獨特技術。將四塊以上的物質成對構成獨立的循環係統,再令更輕的小粒子在這些圈狀循環裏來回運動震蕩。如果計算足夠準確,這些“加速模塊”將不斷參與每個循環中的引力係統,通過引力弓和極限碰撞而不斷加速,直至達到在外界無法觀測的無窮速度。這一過程在未曾到過崇宏鄉的其他星界居民們聽來將是難以理解的,因為當運動達到如此速度時,在絕大部分星界都將遭遇一個最大分離速度的極限值。通常那將導致引力場黑洞、或物質本身的消失——這正是我們在廣義上稱為“宇宙審查”的反無窮現象。因而我們不得不遺憾地斷言:“智識矩陣”的一切觀察,即便拋開精細程度的種種疑問,也僅能局限於崇宏鄉範圍內,它的運算極限將停留在崇宏鄉規則改變、或是它自身所處星界改變的那一刻前。無論在那時它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將自己所得到的信息送出,這顯然都不足以完成它曾被賦予的重大使命。目前,崇宏鄉的學者們正致力於對這一古典設計加以現代化的改進,使它能夠逃避星界外宇宙審查的製約。假設這次嚐試成功,它將成為第一台由雛形許願機直接演變為一級許願機的案例,或許也將更多地指引我們理解六級許願機現象所帶來的宇宙不一致性。然而,僅以目前我們掌握的知識來判斷,即便這種無黑箱改造確有成功之道,我們距離找到它的那天也還遙遙無期。


    關於介紹“智識矩陣”的這些文字,羅彬瀚不敢說他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每一個詞,但相較於講義的其他部分,它們至少還能算是通俗和形象的。而在他沒法理解的部分裏,莫莫羅也為他解釋了一些關於“改變曆史”的困惑。


    “局部的曆史改變並不是稀有的事情,羅先生。因為在聯盟的大多數星層裏,物理層麵的宇宙展現力都要大於這個水平。隻要有一級許願機存在,作為個體而要返回過去並不是很難。既然一級許願機能做到,那就意味著它是哪怕沒有許願機也有可能辦到的事,像我故鄉過去所麵對的一些敵人就有類似的手段。有時已經在過去曆史中死去的人會出現在眼前,或者被來自未來的人告知自己的死訊,像這種狀況的報告,薩法亞前輩說在科技局裏封存了不少呢。”


    當莫莫羅說這話羅彬瀚已成熟了許多,既沒有尖叫著奪路而逃,也沒有試圖撕開講義吃著玩。他隻是沉著地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想知道自己的全部失敗是否全都能歸責於周溫行的一次時光旅行。而為什麽周溫行要用一次時光旅行做這樣的事呢?為何要跟一顆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的微不足道的富二代過不去呢?歸根到底那顯然又是荊璜的錯。


    是的,他生活中的全部痛苦或許很難找到一個固定的元凶,可是所有的混亂、不和諧與莫可名狀,那歸責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他嚴肅地問:“我們能不能回到一個人出生的時候把他掐死?”


    “殺人是不對的,羅先生。”


    “那麽我們就讓他成不了人。”羅彬瀚說,“我幹擾他爹媽的性生活總可以吧?如果穿越時間這麽簡單,你們就不能把所有的殺人犯都給提前抓了?或者讓所有的犯人都不出生?”


    他的提議叫莫莫羅眨起了眼睛。


    “可是,這樣做並不能解決問題呀,羅先生。犯罪並不是一個人誕生時注定的,而是經曆所決定的。就算用改變時間線的方式阻止他們誕生,並不會讓所有人都不受傷害。”


    他的話或許是有道理的,但羅彬瀚並未就此死心。他並不是因為周溫行所犯的罪惡而心生仇視,他隻是無法跟那人狼共存……基於某些他自己也不甚理解的直覺。自他出生以來或許恨過許多人,但沒有一個令他有著同樣程度的敵意。然而這個計劃似乎就同荊璜的衣袖一樣不切實際。莫莫羅又給了他兩個理由來否決他的願望:第一、時光旅行對許多約律類的存在似乎並無影響,無論它們是否依賴於生物學的父母而誕生,少量特殊的古約律則被確認為擁有多重記憶——它們非但能察覺曆史的改變,而且至少能夠記住三次曆史改變前所發生的事實。第二、此時此刻,以及從過去到未來所能覆及的每一個理論時間點,位於中心城的那台四級許願機正嚴密監視著一切重大的曆史線變動。通過盜火者在它被發明出來時所許下的第三個願望,任何低於四級的曆史改變將被去影響化。聯盟試圖通過這一方法來保證目前所積累的一切成果不因曆史變動遭到抹除,而那遠比一個罪犯造成的星球屠殺重要得多。


    羅彬瀚隻得放棄了。道德與法治叫周溫行走了狗屎運,沒在出生那天被一個神秘的外鄉人掐死。而許多年後那外鄉人坐在一艘星際條子的飛船上,學習如何在時光旅行的巨大誘惑前遵紀守法。遵紀守法,這要求一下就削減了他對學習的興頭。為了能讓自己堅持下去,他很快就跳過了對“智識矩陣”發明曆史的詳細說明,快進到他真正想知道的內容。


    “講講無遠域的微子係統。”他對莫莫羅請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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