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連綿的晦雨終於下盡了。烏雲幹涸以後,露出晴朗閃耀、好似融化一般的星空。即便是平時全無感覺的人,在仰頭凝望的時候,也不得不產生醺醉般的迷離感覺。


    在這樣的星空下,他走進廢棄的教學樓中。


    “啊,不好意思,遲到了。”


    和他約定的對象,大概是早就已經到了,坐在全教室唯一剩下的課桌麵前,表情嚴峻地盯著窗外的夜空。那副態度無疑是對他遲到行為的回應。


    “路上怎麽了?”她說。


    “沒什麽。好像是車禍之類的事情。經過的時候車都擠在路口,人也都圍在那裏。本來想去看看的,但今晚已經約好了,所以就直接過來了。雖然我覺得那個場麵有點不同尋常,這幾天是沒有空再去關注別的了。”


    “……你自己知道就好。”


    聽到這種,“男性人格”特有的語氣,他知道這就算是過關的意思了。現在不必討論車禍的事要不要去調查,他愉快地舉起手裏裝滿飲料的塑料袋。


    “啤酒、茶還是咖啡?”


    “咖啡。”


    “周同學,你真的不懂把推薦品放在第一位的意思啊。”


    “是你不懂選擇疑問句的意思吧?還有,自己昨天才出院的事,記得嗎?”


    “說得倒是。我喝牛奶就行了。”


    說話間,他已經自顧自地在窗台邊坐下了。雖然也想坐在更安穩一點的位置,但那沒有選擇的餘地——早到的一方根本沒有給他拿準備額外桌椅的自覺,隻是擺著一張很不好惹的臉坐鎮原地,一動也不動。從經驗來說,那是“我還在發火”的意思。但是,如果直接張口問本人的話是不會得到承認的。這一點也不知是好是壞。


    沒有必要給自己製造障礙,因此他隻是端著牛奶盒,專心致誌地用手機翻閱學校論壇。


    “陳偉。”坐在桌前的人說。


    “怎麽了?”


    “今天早上發來的消息裏,你提到自己做了噩夢吧?”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不過,很正常吧?一個普通人在晚上散步的時候撞了鬼,還直接昏迷入院了。有了這種經曆,在住院期間做幾個噩夢不是很合理嗎?”


    “那麽,夢到的內容是什麽?”


    “是什麽呢?老實說,記得不是很清楚。雖然跟你提起時用了‘噩夢’這個詞,我想大約也不是什麽特別禁忌的內容。”


    “既然如此,說出來也不要緊吧?”


    不知為何,她格外地堅持著。既是身為朋友,同時也不知道虧欠了多少人情的陳偉隻好如實地回答。


    他說:“是個關於旅行的夢:走在上學路上時被一本飛出來的書吸了進去,然後就落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到底是怎樣的奇怪,醒來時已經記不得多少了。不過,總的印象比較像是沙漠。雖然是沙漠,卻能像海浪一樣流動著。天空上的星辰充滿流淌的錯覺。要具體地描述的話,和今夜我們麵對的這片星空倒是很像,那是我身後這邊星空流動起來的樣子。”


    桌前的,穿著黑色外套與羊絨裙,完全沒有新春氛圍的女孩,緩緩把視線投向他,再從他的肩膀越過窗口。趁著這個機會,陳偉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失蹤多時的友人的臉。從還算淺淡的眼圈到齊整得體的妝容,得出的結論是:最近沒有在做什麽危險的事。


    “真懷念我把你從十幾米的深坑裏拉出來的日子呢,周同學。雖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掉下去的——還是說,其實是‘另一個你’幹的呢?”


    “不,那一次是我。”


    坐在桌前的人這樣回答。那帶著憂鬱氣質的女孩,同樣也有著與外貌相稱的名字——而實際上卻在一半時間裏將自身視為男性。


    以睡眠為轉換的契機,其行為、性情、喜好,乃至於學識和能力,都完全隨著人格的變換而翻覆著。盡管是如此不可思議的事,陳偉卻完全地接受了。每當別人對他問起“你什麽時候和那個周妤關係這麽好了”的時候,就隻會笑著拿張沐牧打發過去。


    其實並不好。他在心裏說。完全地合不來。


    理由至今仍未知曉,然而那具身體被視為主人格的女性部分,非但跟他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情誼的基礎,反而——直白一點地說——根本就是在敵視他。真正跟他合得來的,實際上隻有存在於這身體的另外一半時間,那個偶爾會自稱為“周雨”的男性人格罷了。他和“周雨”走得越近,“周妤”對他的排厭就愈發顯明,這條規律放到張沐牧身上卻不成立。


    到底為什麽會發展成如今的狀況,要追究的事情未免太多。即便是像他這樣樂於探究怪奇的人,也已經差不多陷入了放棄的狀態。隻在偶然的時刻想想自己身邊這個奇特的人格解離症患者:作為藝術生的周妤,在置換為“周雨”時,不僅性格上會變得易於相處,連帶著繪畫水平也極其慘烈地下跌了。絕對沒有任何希望通過專業課考試,但卻仍然能正確地指出模特身上每一根骨頭的醫學名稱。


    既然是這樣出色的專家,不拉過來發揮一下價值是不行的。秉持著如此理念,他這次也理所應當地把對方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裏叫了出來,一起調查那個他所見到的“鬼魂”——可是,比起鬼魂,實際上他覺得周妤身上的離奇也不遑多讓。人格到底是由什麽決定的呢?真的存在著能夠脫離身體而獨立存在的,所謂的“精神屬性”嗎?


    他思考著這個問題,不知不覺把盒裏的牛奶全部吸光了。把壓癟的牛奶盒扔進塑料袋裏時,他聽見“周妤”說:“那個夢裏不止有沙漠吧?”


    “你還在糾結這件事啊。這個夢有什麽讓你著迷的地方嗎?”


    對方略帶嘲諷地回答說:“是啊,能被你分辨出好壞的事,我無論如何都想見識一下。”


    “別這樣含沙射影地發牢騷嘛。關於那個夢……唔,確實是不止有環境,似乎還有人物和故事呢。故事的主人公有四個,是發光的馬,發光的男人,發光的女孩,以及影子一樣黑暗的男孩。具體的劇情呢,好像是有的,不過老實說,我沒有怎麽記住。”


    “這麽說來,你沒有參與呢。”


    “啊,確實。是把自己當成攝像機視角的旁觀者之夢。人偶爾也會做這種類型的夢吧?不過,他們好像也沒有經曆什麽特別可怕的事。”


    他把手插在衣袋裏,漫不經心地說:“目標是要殺掉最終boss之類的吧。因為沒有夢到最後,所以也不知道結果。不過,在中途的時候,影子好像要摸一樣東西。雖然說不上來原因,那時我卻變得很緊張,好像如果他不小心摸到了那個東西,就會直接粉碎掉。畢竟是夢境的主人公之一,如果在結局前就犧牲也太不像話了,看到這裏我就忍不住非常緊張,想要把他給拎得遠遠的。想到這裏時,因為意識到了自己這個攝像機的存在,我也就驚醒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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