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女親眼看著翼首者消失,心中卻沒有太大驚奇。那生物是她從未見過的東西,因此她認為它一定來自塵世之外,譬如老人曾經提過的,那片鐵船漂遊的虛空。可是她心裏又有別的疑惑,因為那翼首者看起來和老人完完全全不同。那是老人幻化了自己的形體嗎?他的本貌也和那翼首者相似?


    她直言不諱地詢問。老人聽完卻搖搖頭。


    “維尕登來自另一個國度。”他說,“要坐著噴火鐵船去他的故鄉,你得走上千萬年。但若從整個虛空來打量,你們的兩個國度算是離得很近的。它曾經是一個聖靈,就像你們的諸神,不過還是有些不同。你看,你父親創造的每一位神明都獨一無二,有他們自己該處的位子。可在維尕登的故鄉,像它這樣的聖靈和森林裏的樹木一樣多。它們組成軍團,隻為它們的創始者效力。”


    又是一個國王,農女心想。她也請求老人說說這位國王的事,因為維尕登和其他故事裏的角色不同,乃是她已親眼見過的。她想翼首者的國王當然也是翼首者。但結果卻不是。


    老人給她描繪了那個國度昔日的情形:一個存在統治著整個塵世。它和國王一樣至高無上,但卻並不能稱為國王,因為它認為自己要比這個稱呼更高,它應該叫做“恒父”或“至主”。它不統治任何實際的領土,但卻是一切事物最高的擁有者。在那裏凡類也不真正地擁有任何東西,一切都隻是暫時的賞賜,包括他們自己的身軀和靈魂。


    這說法也叫農女費解。她知道昔日諸神擁有很多,但全是由凡人們主動進貢,好使他們感到愉悅和滿意。諸神也有自己的威能,能從灰燼裏變出各種各樣的事物,是凡人一輩子也未必能瞧見的。可無論索取得再多,凡人們總還剩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再貧困的人總也能扒下樹皮,或撿些野菜,國王怎會和他們去搶奪這些呢?諸神是可以不飲不食的,他們享用貢品隻為愉悅,也有神明會吃凡類不理解的東西,譬如恩頓常常痛飲炎泉——可沒有一個神明想要一切,他們總有喜歡的和不喜歡的。


    老人又在微笑。“重點就是一切。”老人說,“那無關喜歡或不喜歡。你想象一個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也許他特別喜歡這孩子的五官,卻不愛它頭發的顏色。但不管怎樣這孩子是他的,絕不會因為他不喜歡,而讓那孩子的頭發單獨獲得自由。他可以要求這孩子剃光頭發,或者用染料換個顏色,因為一切都是這父親的,他才有權處置自己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你父親是位不愛費太多心思的國王,他隻管自己快樂,然後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擱得遠遠的。可是維尕登的那位前主人,啊,他是個很追求完美的統治者。一切都得按照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方式運轉,不能有任何偏差。他創造了許多像維尕登這樣的觀察者,用來監督和管理他主宰的塵世。萬物要遵從什麽樣的規矩,怎樣對待它的同類和異類,他全都規定得詳詳細細。倘若他發現有個物種不合他的心意,又難以進行徹底的修改,他便吩咐觀察者去把這物種徹底抹去,然後從頭再來。他和你父親的另一項不同是自己從來不享樂——實際上他是沒有什麽物質樂趣的,沒有冷熱饑渴,沒有酸甜與馨香,他能感受到的是協調與混沌,因此他在這方麵的追求也登峰造極。他創造的觀察者就有他這部分的特性:他們對鳥語花香或精妙藝術都不感興趣,他們隻關注生命是否按照既定的規則運行。我是很樂意跟你講講那些規矩的,孩子,因為它們既有道理,同時也十分可笑,不過它們太多了,花上五天五夜也講不完。如果你不幸違反其中的一條,觀察者們便要懲戒你,讓你渾身都潰爛流血,你活在塵世,感覺卻要像置身獄火那樣痛苦。”


    農女沒有恐懼的感覺。她的身心是國王用迷霧和風製作的,有時在戰鬥中毀壞形體,也不明白痛苦是什麽。她隻是覺得那翼首者的主人很不通情達理。為何要求得那麽多,那麽嚴苛呢?塵世生命的欲望都是與生俱來,要求他們萬事都按規矩行事,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即便是崇拜邪獸的蠻族,諸神也不去特意剿滅,而是任他們自我放逐和消耗。


    “那也是一種做法。”老人說,“你可還記得那拿著砍刀的老爺?像他們這樣的生命,倘若不受一種強力的法則約束,就隻會叫自己和別人都受苦。你也可說那是環境的過錯,不過這種易變正是他們的平庸之處。維尕登的前主人對此是很不滿意的,他想打磨出一種更堅固高貴的性情,又要比觀察者們更為靈活和豐富。不過那並非像雕琢頑石一樣容易。他對自己的造物可說是懷著對孩子與作品的慈愛——當然,若那作品不能彰顯他的高超,他寧可推倒重來。他就這樣不停地推倒重來,直到獄火帶來了他自身的末日。”


    說這些話時老人仍顯得很隨和。他似乎既不欣賞也不反感,隻是輕描淡寫地述說所見。他牽著農女的手,又在夜林中遊蕩。這時積雪已經很厚,樹梢的雪片落在農女額頭。她把它摸在手中,想到嚴寒也是獄火的先鋒之一。那代表塵世本身內蘊的熱力已被獄火奪走了。


    老人又告訴她一件奇特的事。他說雪花是非常精美的,但這種精美很微小,就像他們曾經在霧徑上碰到的“不可見的小東西”。老人用樹枝在雪上畫起來,畫出各種對稱而繁雜的圖案。他說那就是農女手中那堆雪花的樣子。那些圖案看起來又漂亮又脆弱,農女隻能小心地托著雪片,以免把它們統統壓壞。她想到蓋著白雪的柳樹頂,又想到她那霧徑漫遊的夢。


    她終於記起自己想問老人的話,心情便陡然低落下去。老人立刻察覺了。他收起在雪地上畫畫的樹枝,向農女詢問緣由。於是農女重新提起那條霧徑。她不在乎那條霧徑的終點和入口在何處,隻想知道掉落在那裏的影子能否重返塵世。


    老人沉默不語。他從未有這樣漫長的沉默,以至於農女不自覺地害怕起來。最後老人把手搭在她的頭發上,緩慢而溫和地撫摸。


    “我們去一個更合適的地方說這件事。”他柔聲說。


    他們又走到了那灰霧重重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了很久,老人才開始說話。但他沒有說國王的夢能否被追回,而是說起那個納碧白的女祭司。說她生平有著怎樣的喜好,怎樣聰明和勇敢。她曾經和一個比她高大得多的強盜對峙,用巧計騙走對方的武器。


    她親自用刀把強盜壓到耶娥的神像前,說了一聲“跪下”,那強盜便嚇得撲通跪地了。但她畢竟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又天生有好心腸。她想放那強盜改過自新,讓對方向耶娥的神像發誓,結果那強盜卻言而無信。這時一個獵戶恰好路過,他搭弓射死了那個強盜,才將女祭司搭救下來。


    這獵戶住在很遠的地方,因此女祭司並不認識,但自那以後便熟悉了。他們常常往來,終於對彼此有了好感。女祭司是發誓要追隨耶娥的,絕不會同凡人締結婚姻。不過納碧白又是個風俗開放的地方,因此他們也時常私會。女祭司對這件事管理得很謹慎,用許多法子避免受孕。她有過猶豫,但最終決意遵守誓言,與獵戶徹底斷絕交往。


    獵戶十分傷心,在與女祭司分別以前,他做出了最後一項請求,希望女祭司為他預知自己命運的結局。女祭司答允了他的求懇,於是取來調製好的藥汁、香片與煙盤。她飲下藥汁,對著耶娥誠心禱告,然後從煙霧裏看到獵戶的命運。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才能,曾為許多重要的人物施展,可當她看見獵戶的命運時,那結果卻叫她既震驚又心碎。作為女祭司的職責,她仍將結果完全如實地告訴對方:獵戶未來將有偉大的子嗣,一個成就前所未有的功業的英雄,那榮耀將使獵戶的家族顯揚於世,可他自己卻無望見到那一天。他將如同其他所有人那樣消逝於獄火,然後被新生的苗芽覆蓋。


    她的預言被原原本本地轉達給獵戶。那舊情人在耶娥的神殿外失魂落魄,站立許久。連續三次他請求再見女祭司一麵,始終遭到拒絕。他隻得失意地離開,從此再也沒能看到女祭司——當天夜裏納碧白便發生了一場恐怖的地震,耶娥的神廟徹底崩毀,所有的祭司無一幸免於難。獵戶從此遠走他鄉,再也不曾回到納碧白。許多年後他的孩子誕生,果然成為了前人未曾想到的英雄。


    “這是那女祭司的結局。”老人說,“我曾想試著在這條路上找到她遺落的夢,最後卻什麽也沒剩下。這是不常見的,但偶爾會發生。”


    農女已完全糊塗了。她不知道這個故事與她的問題究竟有何關聯。塵世中是誕生過許許多多的英雄,有些甚至能叫諸神也驚歎讚美。可那些英雄都已死去了,對取回國王的夢是毫無幫助的。她又一次重複了自己的問題。


    可老人仍不正麵回答。他又講起了翼首者的造主,那位詳詳細細立下許多規矩的統治者。他說到那位統治者最後也遭遇了獄火,可是當時老人恰好在場,又恰好有法子使那世界幸免於難。要達成這一切,隻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造主的世界再也不能由他統治了。舊的規矩可以保留,可“擁有一切”的地位終將消逝。


    你要奪走他的世界?農女問。問這話時她沒有一點驚恐和懷疑,因為她是很相信老人的。


    “那隻是一點犧牲。”老人說,“沒有什麽能在經曆獄火後毫無改變,這一點你和你父親也曉得。但是那位造主不願意接受任何改變——我需要指出那和凡人的貪婪是不同的。他不為任何既有的利益而動搖,隻是他心中所追求的完美是容不得一點玷汙的,如果外力想要他改變,他寧可讓一切永恒地毀滅,回到什麽也沒有的舊日,也不容許未知的新生將他取代。啊,他確然是這麽做的,把他一手打造的世界全盤推倒。既然一切由他所創,我想他也有權否決一切——包括他的造物們的性命。到最後獄火降臨,那造主在死亡之夢裏得到了永恒的統治,再也不必為改變而憂慮。我對此沒做些什麽,隻是設法保留了他曾經的軍團長,你已見過的維尕登。其實我更喜歡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不過維尕登是位很細心周到的幫手。你如看到它幹活時一絲不苟的模樣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當他說完這段話時農女已顫抖起來。她的心中掀起狂風暴雨,思緒比霧雲更加混亂,可她沒有去試圖理清。第三次她重複同樣的問題。老人目光寧靜地瞧著她,就好像這回他終於準備給出回答。


    “在那篡奪之王的黑色宮殿裏有一個王座。”當他開口時說,“大部分時間篡奪之王在池底沉睡,不過在某些午夜,他的臣子們將前來謁見。那時他會用死人的身軀坐在王座上,參與他臣子們的議事。我不曾見過那王座如今的樣子,不過聽說它曾經被砸毀,然後用蓄滿殘夢的寶石重塑。那王座下的台階,據說未曾改動,那我便知道它是什麽樣子:它是用搗成粉末的七色水晶與詭客們的骨灰做成的。在那新王僭位以前,一位最偉大的女巫用銀線在階梯兩邊寫滿了保護的咒語,從此沒人能讓王座的台階產生一點裂痕,除了那女巫的第三個孩子,擁有足以和她匹敵的法力。他曾在王座的台階下嬉戲,用母親贈給他的匕首刻下一行話。那一行字想必到今天也留在台階上,我不知那篡奪之王是否已看見。那行字,若用你們的語言是這樣的意思——”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連腳步也駐留不前。農女轉頭望向他,見他似正傾聽某事。這時他們已在霧徑中走出很遠很遠,她不知老人能聽見什麽樣的東西。她等待了一陣,終於開口詢問。


    ”一個我未曾想到的聲音。”老人說,“一種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這兒,我們應當去看一看。”


    他牽著農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時間長得難以計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農女倒不覺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讓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還教授農女如何聆聽影子的話。他說每個人聽到的影子的聲音是不同的,因為那實際上並非影子在傾訴,而是照見影子的那個心靈在傾訴。他們越走越遠,農女覺得自己也許很快就要走出無邊獄火,去到那片鐵船漂浮的虛空裏去了。


    但她最後並未看到鐵船。在她與老人的旅途終點,她看到一個紅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獨自站在一團很高的霧雲上,穿著農女從沒見過的異族服飾,頭發長長地披散在背後。起初她覺得那和她一樣,是個穿著紅裙子的黑發女孩。但當他們距離更近些時,她看清那隻是個長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卻和影子一樣朦朧而陰沉。


    “啊,果然。”老人說,“他來到了這兒,我想這並非刻意所為,隻是一次無心的神遊。人偶然會在夢裏落進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見我們,因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霧雲上的男孩凝視下方,寬敞的衣袖鼓動著,像一個站在懸崖上的人俯瞰海麵。他的視線穿透農女和老人,毫無反應。農女和老人也看著他。在影霧中農女覺得那男孩散發出一種可怕的色彩。紅。流溢的沸騰的紅。比塵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還有孩童的嘴唇與獄火的反光都要驚心動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蟲的紅!她一下明白這孩子並非凡人,因為那紅色並非從衣袍上發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靈裏。


    “又一個遺孤。”老人說,“命運給了你們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們早晚會相識彼此——但不必忙於一時。當你父親的事結束,我也會去那片海潮上拜訪。若比起年長者,我更喜歡同孩子們說話。孩子思考的方式總是更接近本質。”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風格很奇異,是農女以往沒有聽過的。它好像一陣飛鳥擾動的薄煙,朦朧地呈現出情感的形狀,轉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時,霧雲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來。他在雲霧中旋身張望,頭發與腰帶上的玉石叮咚發響,但目光卻是空虛無焦的。他仿佛看不見身前的兩名來客,隻是聽見一點曲樂的回響。他朝老人的方向緩緩伸手。


    農女和他離得很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裏有光湧動,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陰鬱不絕的火焰。倏然間那男孩收回手臂,頭也不回地走開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隻是背身遠去,不曾有一次回顧。當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霧氣中時,老人放下木笛。


    農女看見他臉帶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詩:


    “命運之手,夙願之手,


    火間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複國者的咽喉。”


    紅色的孩子消失在霧氣後。老人才將那微笑收回。他蹲下來,和農女視線齊平,麵對麵地望著。


    “我本想再晚一些給你答案。”他說,“孩子,做夢是一項難得的能力。在夢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這裏就越難走遠。你的夢本該持續得更久一些,可是現在你已開始發問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卻也無能為力。崇高的悲劇就在於無法改變,在那完美的自身裏是無法自我破壞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寶石,比落葉要難以加入循環,可實際上它們也已破碎得沒有價值了。你隻能用強力使它們重熔。這過程周而複始……你現在還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為你還不像我那樣看了許多次同樣的事。這世上有很多人追尋著一顆完美的寶石,永遠不會破碎的寶石,但很久以前那偉大女巫的第三個子嗣,一個法力高強的孩子,已經識破了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台階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裏湧動著深邃的幽洋。他的傷心是那樣濃重,最後已不像是悲傷,而成了一種微笑裏附帶的輕微謔弄。


    “無物永生不敗。”他像微風般輕輕地說,“維尕登的造物主選擇了永恒安穩的死亡,而那謀殺女祭司的獵戶是你父親扮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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