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巴姆的話使得羅彬瀚對這個話題興趣大失。他沒問她為何會這麽說,因為料定這矮星客不會回答。因此他也不再用嘴說話,而是在腦袋裏發起牢騷。


    再完美的生物也得吃,對吧?他在心裏說。


    加菲同意道:“守恒與循環是基本規則。”


    羅彬瀚認為這要求很不合理。一個完美的生物,盡管完美,還得從不完美的外界去掠奪。他追問加菲是否有人構思過“不需要任何外界物質的完美生物”。


    加菲沉思了一會兒後說:“我不知道技術從它是否能夠實現,但從理論上它顯然存在嚴重的問題。如果它不從外界索取,那意味著它也不對外界有任何關注的必要。任何感知外界的組織結構都將是冗餘……它需要智能嗎?它會有情緒嗎?我想它也不必和別的生物溝通,或產生興趣……事實上它能夠持續存活嗎?”


    它難道不能又不吃不喝,又對外界感興趣?羅彬瀚堅持不懈地問。


    “你是說,”加菲緩緩道,“像古約律那樣?”


    “呃。”羅彬瀚說。又一次他對完美生物喪失了信心和興趣。為了不讓加菲繼續對古約律產生誤解,他友善地提醒這位食人族,古約律並非不索取任何外界物質。以羅彬瀚的經驗而言,它們會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不但耗錢、耗外賣、耗電視、耗跑車、耗紅玫瑰,並且也和食人族一樣吞噬腦細胞。


    “聽起來很像一種叫海老人的魔怪。”加菲沉思地說,“但我沒聽說它們消耗紅玫瑰。”


    羅彬瀚賭咒發誓說那是因為它不曾見過真正的魔鬼。召喚儀式與祭品都毫無必要,你走在路上它們便會主動把飛船撞下來,種在你家的沙發上,躺著看完整整五十二集的《小魔仙》。它們絕不付你一分錢,也不做任何家務與勞動。給你遞廁紙的唯一原因就是嫌吵。如果油瓶倒了它們非但不會扶,還要踱步晃過去瞧熱鬧。他保證自己說的每一句都完全屬實,甚至還能用自己平板上的觀看記錄作證據。


    “好吧。”加菲在最後總結說,“也許傳聞和事實有所出入……我的確聽說魔鬼們會故意製造謠言,傳播關於它們的錯誤認知。”


    羅彬瀚一時心滿意足,暫且忘記了和阿薩巴姆的不愉快。這時他已不知走出了多遠。回首後方,巨幕已然消失在河霧深出。河上花葉愈發茂密,難以看清河底。霧幻千變,影搖光移,像有無數事物自他們兩側悄然滑過。它們的存在感那樣真實強烈,但卻寂靜而無形。


    這怪異的氛圍很快便將羅彬瀚的歡樂消耗一空。他好幾次四處張望,甚至走向旁邊,去確定自己周圍是否存在別的事物。阿薩巴姆對此隻字不語,而加菲則總問他為何這樣做。


    “這兒有人。”羅彬瀚每次都這麽回答。


    加菲告訴他沒有,而事實上他們確實一無所獲。可那種感受卻並未因此而遠去,羅彬瀚便漸漸煩躁起來。他沉默不語,盡量克製自己去關注周圍,隻顧埋頭順著水流的方向前進。這時他又聽到霧中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


    “維羅奧。”有人發出呼喚。


    羅彬瀚猛地衝向迷霧深處。他撞開蓮花與莖葉,依然隻看到空緲無盡的流水。當他就快承認是自己瘋了的時候,從遠處響起了一種模糊的歌聲。那歌聲極為空幻,難以辨清男女,歌詞也全然陌生,像由一些無意義的音節組成。它不像羅彬瀚之前所經曆的幻覺那樣一瞬即逝,而是長久地存在著,從水流的側邊傳來。聽起來又遠又高——像是從岸上傳來。


    這絕不可能是某種錯聽。羅彬瀚決心把這事兒搞個清楚。他可以說是魯莽地朝著歌聲的方向衝了過去,結果隻走了三四步,體內的影子又迫使他轉了個身,繼續跟著水流的方向前進。


    “搞什麽?”羅彬瀚惱火地問,“我看看是誰在唱歌都不行?”


    “順著水流。”阿薩巴姆答道,“歌聲不重要。”


    “慢著,你也聽得見?”


    阿薩巴姆沉默不語。她讓羅彬瀚的牙齒緊緊扣著,發不出一句清楚的質問。羅彬瀚隻得繼續往前。那歌聲緊跟著他們,就好像歌者在岸上隨行。歌聲空蕩曠然,既不動情,也不陰森,仿佛風吹過樹葉般毫無感情。那不使人覺得恐怖,但卻益發孤寂壓抑。羅彬瀚既不能去窺視這歌聲的真相,也無法張口喊叫喝止。他感到心中也空落如流水,難以忍受的孤寂啃食著他的胸膛。他隻好加快腳步,冀圖從歌聲的包圍裏逃離。


    加菲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羅彬瀚快要忘了它的存在,它才又說:“這兒真安靜。”


    比死火山更安靜?羅彬瀚沒好氣地問。


    “你隻是體會不到。”加菲說,“自然並非寂靜,隻是細微難覺。當我還跟母體為一時,我能聽見蘚類生長、礦石累積,它們永遠隨時間而動,溫度變化時每一樣事物也有所不同。還有地下,啊,地下深處總是熱鬧非凡。在那裏流動的岩石與底層摩擦,比你記憶裏的任何瀑布與洪流都宏亮。但是在這兒,這些霧、花、水……它們存在,可又多麽安靜,就像一切聲音都來源於我們自己。這地方適合喜愛孤獨的人。”


    羅彬瀚咕噥了幾聲。他也不喜歡這個話題。那歌聲叫他心灰意懶,對萬事皆感漠然。有時他甚至想就這麽坐進水流裏,哪裏也不去,什麽都不想。梨海市和寂靜號都遙遠如他的臆想,而真實的僅有歌聲、流水與蓮花。


    他悶悶地走著,目光渙散無神,耳朵也聽而不聞,直到加菲說:“那是什麽?”


    羅彬瀚被它呼喚了好幾次,總算無精打采地看向前方。他看見又一道從天而降的帷幕垂落在水流前。輕薄如蟬翼,燦亮如星露,同時從幕後又透出某種接近猩紅的晦暗。


    他瞪著那帷幕,戳戳背後的阿薩巴姆。這時他上下牙床間彼此擠壓的力道已消失了,於是他張口對阿薩巴姆說:“我們又走回來了?”


    “這是第二道。”阿薩巴姆說。


    第二道。羅彬瀚想起來了。加菲的倒黴故事裏的三道帷幕:第一道是孤獨;第二道是恐怖。現在阿薩巴姆說這是第二道,她顯然也知道加菲的故事。


    “恐怖。”他重複道,“能有多恐怖?啥玩意兒恐怖?”


    “這和你無關。”阿薩巴姆說。


    羅彬瀚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欽佩極了。這句話裏簡直蘊藏著深刻的生活真理,指導人們如何遠離煩惱、心意自在。他又一次氣衝衝地走向帷幕。當他的手指碰上帷幕時感到冰寒刺骨,猶如置身冰雪世界,那跟隨在岸上的歌聲也隨之消失。羅彬瀚不讓自己有思考的時間,他揪住帷幕的下擺,把它猛烈地朝空中一揚。


    霧氣在帷幕彼方消失無蹤。他看到帷幕後方露出一片猩紅的天空,金色、橙色與青色的光在猩紅表麵翻湧,猶如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焰湖。厚重的烏雲與雄峨的山脈都漆黑如鐵,像鋪天蓋地的巨大牢籠。在兩側的山脈中間,河水如巨蟒般蜿蜒流淌,色澤濁黃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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