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在風沙裏閃爍。武裝猙獰的黑騎士逆行而前。它扇動龍怪般龐大的陰影之翼,手持狹長的裂隙,好似一柄魔槍。它用這武器刺向星星間的連線,把其挑斷點碎。若遇敵手反擊,它又靈活趨退。風暴相隨它的左右,如同忠誠的坐騎;霧霈徘徊它的身前,猶如引路的哨兵。它在怪獸的戰場上穿梭,所到處光明破碎,恐怖降臨。


    巨獸們對這強敵釋放出烈焰與強光,星辰自天而降,墜落如同狂雨,點燃地上的陰影,焚起燦蔚的明炎,勝過寶石中灼耀的火彩。騎士在那聖靈之火裏來去,甲裙邊緣光焰高蹈,旋即沒於烏紗。影槍行至何處,何處便如陰府永夜。


    風聲尖嘯,猶如鼓號鳴兵。冥霧中無數幽影閃動,忘情呐喊助威。亡魂執於狩獵,忘卻自身死亡,一如生前馳騁戰場,口中高唱戰歌,稱頌騎士之名:


    “阿薩!阿薩!


    最後的女兒誕於黑夜。


    手持聖槍寶盾,


    身披堅甲頑盔。


    穿行風與迷霧。


    遨遊四海八方。”


    騎士渾身浴血,遍體焚燒星辰之火。它發出怒吼,猶如雷霆徹空,縱身跳入雲霄深處,隨後重重落下,直墜群星的頭顱。陰影之翼橫展,直貫天蓋兩端,橫掠之處星光熄暗,黑霧叢生,亡魂之歌愈響。


    烏紗籠蓋星辰之獸,撲滅其上的彩焰。眾陰魂狂喜喝彩,齊聲高唱:


    “金銀、榮耀、美酒!


    世間一切誘人之物,


    不及戰場動我胸懷。


    勝利!勝利!勝利!


    試問天地及萬物之靈,


    此戰豈有不勝之理?


    女武神亦與我同行!“


    影槍高揚空際,刺裂整片天幕,將星獸盡掃而碎。餘星黯淡零丁,倉皇落入塵中逃遁,又被騎士乘風趕上,橫翼挑槍,逐一刺滅,直至戰場再無敵手,隻餘亡魂高唱凱旋。


    騎士卸下頑甲,歸入影中;低垂銳槍,遞還霧間,隨後縱身跳下雲端,化為妙齡女子。少女徘徊戰場餘燼之間,整頓儀容,驅散暴風,喚醒驚駭暈厥的奴仆。她說:


    “起來,凡人。


    你的路途尚未結束。


    以烈火與天地為名,


    你將負榮耀和荊棘前進。


    仙子之刃為你所用,


    女武神亦與你同行。”


    於是奴仆自渾夢中驚醒,觀望四周戰場遺跡,身軀顫栗,目露驚奇,高聲喊道:


    “誰他媽剛才唱的歌!”


    羅彬瀚喊完這句話,然後從地上一骨碌坐起,渾身疼痛,腦袋昏沉。


    他揉揉眼睛,又一次喊道:“誰他媽剛才唱的歌!”


    沒人回答他。於是他用力地甩甩頭,揉搓自己的臉頰和太陽穴,猶自因為剛才的地震而暈眩。周遭煙彌霧漫,天地無光,星辰之獸不知所蹤,隻有影子似的阿薩巴姆站在他身前,黑發猶如烏紗垂落。


    “起來。”阿薩巴姆說。


    羅彬瀚瞪著她。


    阿薩巴姆平淡無波地重複道:“起來。”


    “你怎麽不唱啦?”羅彬瀚說。他被體內的影子強迫著站了起來,還忍不住轉目亂瞟,到處尋找那些星座怪獸的影子。可周圍隻餘霧與灰燼,想必是阿薩巴姆大獲全勝,一如他夢中所見結果。


    羅彬瀚暗自為這事感到納悶,不清楚夢與現實如何分界。這時有人發出細細的咳嗽,緩慢說道:“歌是我唱的。”


    加菲在他腦袋裏連連致歉,說:“剛才你已失去意識,宿主。但那風景多麽奇美,使我不禁將它記錄,送入你的夢中,以免你錯過關鍵部分。但,我忍不住為她多一段獨白,好讓整個結構完整統一……她的確叫你起來,此事千真萬確。我想你已知曉剛才之事,不必再問她發生過什麽。那會使我們的女主人更加滿意。”


    羅彬瀚很不滿意它如此稱呼阿薩巴姆,但也已無心堅持著些細節。他窮目而望,從塵霧間看到了地上巨大的溝壑,層層疊疊,數以千計。它們的存在提醒他剛才的一切並非幻夢,而是真實發生的。阿薩巴姆在他昏迷時殺死了那些怪物,而他腦袋裏的食人族則把整個過程錄給了他。那裏頭也許還有不少加工的成分,至少他想不通那夢裏怎會有一堆群演似的鬼混幫著阿薩巴姆唱歌。


    他忍不住偷覷阿薩巴姆,除了頭發外一點也瞧不出她和夢中的騎士有何相似。他將信將疑,竭力回想自己昏迷前所記得的一切。那時他沒能找到邦邦,隻好對著天空觀察戰況,直到那空中的騎士把一隻星座怪物挑飛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怪物落地的位置距離羅彬瀚至少有兩條街那麽遠,可造成的地震還是把他彈飛了出去,腦袋撞在陰影覆蓋的柔軟地麵上,就此人事不知。


    羅彬瀚因這回憶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終於想起自己忽略了什麽。


    “邦邦。”他說。連忙開始在戰場遺墟上到處張望,搜尋另一個幸存者的蹤跡。可是周圍仍舊隻有迷霧和灰塵。


    他隻得看向阿薩巴姆,想從她那裏得到最終的定論。這時他的心裏已很悲觀,做好了接受最糟狀況的心理準備。可是阿薩巴姆卻什麽都沒說,她隻是冷冰冰地站在原地,額頭的傷口似乎比先前更加惡化了。


    羅彬瀚自己也不輕鬆——就在那些星座怪物出現以後,原因不明的肺痛與皮膚裂傷就再度出現在他身上,和阿薩巴姆的狀況如出一轍。他隱隱意識到這是某種詛咒,但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除,或者唯有施咒者的死亡能使他們恢複如常。那倒能解釋阿薩巴姆為何追著她的前同事不放。


    他已心亂如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該堅持到底,在這片茫茫大地上找到邦邦的屍體。他想至少奧荷特是不會那麽容易被完全消滅的。如果他有個機器人檢測器什麽的……


    “我們離開這裏。”阿薩巴姆說。她沒有一個字提起邦邦,仿佛那名俘虜從未存在過。那並沒超出她一貫的表現,可羅彬瀚還是感到腦門發燙,他脫口說:“你今後打算怎麽做?下次就直接折我的腳?”


    阿薩巴姆甚至沒拿正眼看他。她的視線直越羅彬瀚的肩膀,盯著沙霧的更遙遠處。她的臉色比先前更為慘淡,臉頰隱隱泛著烏黑,像變質敗壞的牛奶。羅彬瀚發現了這點,一下明白她的勝利並非毫無代價。她如此急切地要求離去,那正代表著她希望轉移去一個更安全的位置。


    這會是一個機會嗎?他不甚確定地想。他感到自己的外套沉甸甸地掛在身上,而那分量裏正包含了他的匕首彎刀。矮星客此刻是虛弱的,也許再不會有更虛弱的時刻。但,那真的虛弱到他可以應對的程度了嗎?如果他成功逃脫,下一步又該去哪兒呢?


    他的念頭在腦袋裏兜了好幾圈,最終還是決定忍耐。他已失去了槍,不能再承受魔法匕首被奪走的風險。於是他清了清喉嚨,準備用更柔和的調子勸說阿薩巴姆不要急於離開,至少先試試確定邦邦的死活。他剛張開嘴,阿薩巴姆就驀地伸出手,掐緊他的喉嚨。


    “呃啊?”羅彬瀚含糊地說。緊接著阿薩巴姆提起他的脖子,把他整個人橫著扔了出去。那動作又狠又快,羅彬瀚連提句意見的機會都沒有。他隻是錯愕地挺直身體,充當了一塊方便的人形鐵餅。當他飛出去時還身不由己地轉了個麵,用背對著阿薩巴姆。


    在那瞬間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就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後方,在塵沙與迷霧之後,一股旋風正悄無聲息地席卷而來。那風和他先前所看見的任何一種都不同,是濃密的、粘稠的,好似夾雜著工廠廢氣的暗灰之風。它不知從何時生起,隻衝著他和阿薩巴姆的位置而去。


    他隻來得及看上一眼,隨即便因阿薩巴姆的擲力飛了出去,與那灰暗的彪風擦身而過,感覺至少在空中度過了七八秒,然後重重摔趴進地裏。這時覆蓋大地的陰影早已消失,他的七竅因為寄生物存在而得以幸免,可領口和袖口裏都鑽進了滾燙的沙礫。他眼花而憤怒地回過頭,看向那個準備突破世界紀錄的擲盆栽運動員。


    阿薩巴姆還站在原地。灰風正從她立足之處經過,完全擋住了她膝蓋以上的部位。羅彬瀚隻能看見她露在風下的雙腳顫動了兩下。一層紅色的東西從風中流下來,順著她的腳聚到地上,形成一大攤鮮紅的陰影。


    羅彬瀚因憤怒而揚起的眉毛凝固在了原位。當那暗灰汙濁的風吹盡,他看到阿薩巴姆的雙腳仍然留在原地,在那雙腳的膝蓋以上裸露出殘缺的骨骼。大約隻剩下三分之一粗細的腿骨、幾乎要斷成兩半的盆骨、以及搖搖欲墜,勉強豎立在上頭的漆黑脊椎骨。這就是阿薩巴姆在灰風過後所剩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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