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荊石因懷心事,未曾入眠,到得次日東方見白,依舊早起洗漱,喚骨兒碗起身出門。


    骨兒碗夢得正香,忽遭荊石喚起,口中喃喃怨話,陡見荊石顏麵,卻揉了揉眼道:“荊官兒,你昨晚可是睡到好覺”


    荊石道:“尚好。”


    骨兒碗納罕道:“俺看你臉色,倒比昨日好得許多。莫不是此地水土與你合些”


    荊石聞言,又複取水照麵,果見氣色康複如常。他本體沛而少眠,一夜未眠,非但不覺疲乏,反比前幾日更為爽清。略一沉吟,應道:“許是前幾日雨重氣濕,今日天晴便好些。”


    骨兒碗看他如此,心中歡喜,也不計較其中道理,自去外頭拿得兩塊幹餅,同荊石吃罷,又問道:“荊官兒,你今日可還待在村中”


    荊石道:“我想看看此月庫中糧食用度,近來便留在村裏。不過今日暫且不忙,先去山裏一趟。”


    骨兒碗聽他又去山中,頗是煩惱,戳他腳根道:“怎地又去山中”


    荊石道:“去找山獸。”說罷不理骨兒碗嚷叫,負起行囊,直往村外行去。


    骨兒碗聽他這般驚人之語,哪裏肯得幹休,當即手執木棍,快步追上,連聲追問。荊石概不應答,如此半日過去,兩人過得古林隘道,又聞飛瀑隆隆之聲,乃是回了當初見過的山中瀑湖。


    早先荊石見此絕峰飛瀑,便覺不同尋常,並非尋常山中融雪所成,加之冬季活水不枯,便推想是島山腹內另有熱源。待得前日暴雨,山底又傳異聲,聽來猶如龍吟鯨嘯,心中更有一念,是覺此聲並非活物所發,或是山內生構精絕,暗藏地火,而山壑暗通海淵,每逢暴雨漲潮,則與地火交觸,水火相激,震徊洞隧,方成山獸之說。而若得將此熱氣引出,亦可因勢導利,造得許多用處。


    他雖有此一念,畢竟純出設想,未得親證。又聞死事吏烏碼曾見山獸,更使此事撲朔迷離,便決意趁得冬荒無事,驗清事由真偽。而今秋時已過,冬寒漸迫,他再入山中觀得瀑湖,果見瀑水分毫未減,卻比先時更寬八寸餘。試問骨兒碗緣由,骨兒碗卻是茫然不知,搔首道:“這水要增便增,要減便減,隨性得很。俺怎知道理荊官兒你恁是計較,便稍寬得那幾分,又有甚打緊”


    荊石亦不同他分辯,但想先前大雨,瀑水便增,亦合自己心中所設。隻因此瀑發於倒峰,猿猴難攀,方才不得查驗,便道:“此處的情形已看過了,我想再去烏碼那裏一問。”


    骨兒碗聽得烏碼名字,自是老大不願。荊石任他牢騷,隻顧埋頭走路,那金毛兒卻也難得老實,未加阻撓。兩人又行半日,來至烏碼門前,骨兒碗留於林中,荊石自往樓中尋人,敲得半天,不聞有人回應,往歸問詢骨兒碗,才知烏碼每月常往海邊,居留數日方歸。前幾日暴雨不歇,料是今日放晴,又去海邊歸沫。


    兩人一番跋涉,不覺天色已晚,此時欲歸東泉、中村,俱是路途遙遠,不及返回,但想山瀑左近洞壁甚多,又近水源,倒可過得一夜,便往那處趕去。走至半途,暮夜悄至,寒風襲人,骨兒碗走在前頭領路,不時回望荊石,忽而道:“荊官兒,你陸人毛少皮薄,到得冬天,怎地出來活動”


    荊石道:“無事。我製幾件厚些的冬衣便好。”


    骨兒碗奇道:“俺聞你陸上慣來男耕女織,怎地你卻縫衣”


    荊石道:“縫衣織布本非一事,況且我未成家,自然諸事自己處置。”


    僬僥人秉水而生,縱有後天結侶成伴者,亦無成家立室之說。此刻骨兒碗聽荊石提起“成家”二字,頓時大感興趣,正欲追問詳情,卻見一點白星落在鼻頭,觸之涼潤冰寒,頃刻間化為滴水。他打個激靈,順勢仰頭而望。隻看天穹似墨,其下白星紛飛,如小蛾舞空,愣得一愣,猛地跳起身叫道:“雪雪”


    荊石聞他吵嚷,亦是抬頭望天,隻見凝雲陰陰,愁霧澹澹,草穢間冷煙彌漫,不勝淒清。上下雲煙之間,紛紛揚揚,飄飄蕩蕩,遠山近水,皆落無數白塵蒼星,竟是霪雨方歇,新雪倏至。


    骨兒碗遍體金毛,厚軟如裘,生來渾不畏冷,見得雪花飄飛,頓時興奮難耐,於野中放足亂奔,時而撲抓雪花,時而翻鬥嚷叫,極是快活愜意。如此玩得一陣,到底顧慮荊石,待得雪勢漸濃,瓊粉撲麵,便即跑回荊石身畔,替其掃路擋雪,又問道:“荊官兒,你老家可也下雪”


    荊石應道:“東域北地多雪,往常新雪早降,比此處提前十日左右。”


    骨兒碗道:“你們陸人光溜溜白嫩嫩,下點雪也愁。以前舊官兒每逢落雪,便喊自己骨頭疼,不讓俺拿雪團跟他玩。你若沾了雪,可也會叫死叫活”


    荊石搖頭道:“我本無此症,但你不可用雪打我,否則或許就會犯了。”


    骨兒碗應得一聲,片刻又道:“不打便不打。俺同石鬼玩去,也是一樣。”


    兩人邊說邊行,及至雪覆山頭,堪堪趕至湖畔。此時天寒地凍,荊石衣衫單薄,亦感身僵難忍,匆匆避進山穴之內,又點火把明燭,方才緩過幾分。骨兒碗瞧他辛苦,亦甚著急,跳到他背上道:“荊官兒,俺給你蓋一蓋。”


    荊石哭笑不得,將他抱下道:“未至如此。你若當真不冷,可去洞口睡下,擋些山風就好。”骨兒碗方才應聲跑去,一麵遮洞擋風,一麵探手抓雪。荊石身靠洞壁,遙觀其狀,果見其絲毫不懼嚴寒,亦感僬民得天獨厚,若非天性淳樸,又難於生衍,陸人實難敵之。


    他耳聽洞外雪落風鳴,心中漫想冥思,不覺合目睡去。恍惚間仍同骨兒碗遊蕩山間,行知中途,不見骨兒碗蹤跡,但見山下有一深洞,暗不見底,其下隱傳異聲。攀壁入洞,爬緣多時,仍不見其終處,但見底部火光隱隱,似是炎海翻騰,其中光華顯隱,又似天星閃爍。其景輝煌已極,而久視長望,竟生極怖之感。正是惶恐之間,忽聽頭頂一聲異鳴,頓時天旋地轉,慌忙坐起,但看四下山壁森冷,又聽骨兒碗打鼾不斷,才知夢中是假。


    荊石坐身在地,怔然片刻,扭頭再望洞外,但見夜濃如墨,其間飛瓊吹粉,飄灑無數銀花,仍是雨雪霏霏。正欲倒頭複睡,卻聽外頭嗚嗚微鳴,似是雀鳥鳴叫。


    此時山中靜夜,遠近皆寂,唯聽飛瀑水聲低隆,那鳥鳴啼既尖,便如針落靜室,細而可辨。荊石聽得清楚,當即扶壁起身,出洞查看。他動靜輕微,骨兒碗雖與他同洞而寢,也隻在夢裏咕咕噥噥,輾轉幾番,依舊麵壁大鼾。


    骨兒碗素來知覺敏銳,若有野獸靠近,立時能覺而醒。荊石知他本事,看他此刻睡得香濃,便料外頭並非險事,當下也不擾人清夢,自行躡足淺步而出。那瀑湖水潭便在山洞百步開外,兩廂之間不隔林木,一望而可見景。


    此時正是銀霙霏落之際,天上星月光華俱渺,縱然雪地映白,百步開外亦難辨物。然而荊石自洞前望去,竟一眼將彼處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見百步遠近,泛目昏昏,唯在湖畔雪下獨立一影。其人身服白袍,色比新雪,蒙蒙然如霧花鏡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夜寒沾衣而仿佛未覺。


    此時孤島雪夜,鬱鬱森森,此影無由靜駐,實不知是人是魅。但見其腳畔卻有一物,乃是隻藍身翠尾的孔雀,此刻低額伏頸,抵於白影足邊,其態極是順柔。它靜靜伏得一陣,見那白影並無反應,方才直起身子,尾屏半開半掩,在旁悄然徘徊。而白影望瀑良久,終於側身垂首,看它踱步。


    孔雀得其注視,立時洋洋張羽,抖出翠蓋藍斑,閃爍流麗,雪中益顯華美。白影側頭看得一陣,似覺十分有趣,也俯身探袖,去觸那孔雀冠羽。


    如此情形,盡數落在荊石眼中。他初時驚詫既過,已識出這白袍人打扮熟悉,極像是先前公子虞身畔素裳之人。但眼前人未戴幕籬,卻叫他不敢斷論,隻是默聲遠觀,欲要看清那人麵貌。然則此刻雨雪昏昧,星月無光,兩人相隔百步,荊石能見其人逗弄孔雀,賴此君周身自蘊光華,衣袂裳裾,素紋分明,纖纖然似寒梅春櫻,唯獨其麵似被暈光所照,虛虛朦朦,看不真切。他正望得專神,那湖畔白影忽而轉頭,與他對看,俄而抬袖微招,似欲喚他近前。


    荊石識出此人打扮,料想對方定為神通之輩,也不因其異態而怖。既得招喚,便微攏袍衫,踏雪上前。行至十步開外,斯人身周清暈漸淡,體態益明,其麵皎皎,如月在天,其目凝凝,如水在淵。


    她雖氣態廓然,臉色卻甚柔和,看荊石怔怔立在原地,便自行端看一陣,頷首道:“子蘊別來無恙。”


    荊石陡見此人真容之時,便已定在遠地,進退不得。待聽對方啟口,胸中更無懷疑,立身滯然片刻,方才忙忙躬身揖禮。再欲出言,因不知如何招呼,頓了頓方道:“赩仙。”


    對方唔了一聲,將眼略睜幾分,看著他微笑道:“當日一別,子蘊已非昔年蒙童,也懂禮得多了。”


    荊石垂首避視其顏,口中應道:“昔年黃口無知,不識大人尊身,多有非儀之舉,幸得赩仙仁愛寬諒,未與施怪。”


    對方聽罷此言,臉上更露一絲驚奇,輕輕道:“子蘊已長大了。”其後良久無語。


    荊石既不得她許示,亦不貿然說話。如是相對數息,方才聽她道:“今夜雪重風寒,子蘊還當早歇。”


    她說到最後一字,其聲便已渺然若遊絲。荊石原本避禮表尊,垂首不視其人,此時抬頭再望,卻是雪花紛落,四下幽然,再無遊仙之蹤。


    他遍尋不獲,隻覺此境似真似幻,疑在夢中,唯有那孔雀在旁瞧他,驀地收屏垂尾,嗷鳴尖叫一聲,鑽到草叢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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