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石驟逢此狀,麵色淡然不變,低聲同李潭問道:“此是哪出?”


    李潭道:“此是周家叫陣呢。今日若接不下來,莫想見著新娘麵。”說罷將喜糖罐往荊石懷內一塞,昂首闊步走出人群,高聲唱道:“今日來把你家訪,不為喜鵲不為陽。要迎貴家美嬌娘,還望小妹讓一讓。”


    對頭女郎聞他接歌,嫣然一笑,碎步退到旁邊。便有個簪茉莉的圓臉女郎走到前頭,開口唱道:“我家雯娘美又淑,好比天上明月珠。你那郎君又何如,怎叫鳳凰落家住?”


    李潭扭頭回望隊伍,衝平日相好的夥伴打得眼色,便有人搶出接唱道:“我家小夥樣樣行,阿妹你可仔細聽。心腸好來身子硬,聰明能幹又重情。”


    對麵女郎聞歌既笑,退得一旁,又複有一女伴接唱。荊石看得數輪,心中亦已明悟,對旁李潭道:“這裏所有的女子都要唱?”


    李潭道:“此事誰說得準去!她們擺得個娘娘陣,出來幾人唱過,我們便也得出幾人應去。等那領頭的女子出來再唱,便算我們過了這一遭。”


    荊石舉目一望道:“似是我們人多些。”


    李潭搖頭道:“你莫看我們人多勢眾,都是靠著把力氣來的,可不是人人能唱。這娘娘陣可有規矩,唱過的人不可再上,新郎自己也不準上,仗的就是你親朋好友多不多。周家挑這一出,托的是精挑細選的娘子軍,又事先準備過得。咱們哪想過這個?等下若是人不夠了,你也得上去。”


    荊石默然片刻道:“不必。”


    李潭道:“那老大今便娶不得媳婦,一輩子落個光棍。”


    荊石頓時悶悶無語。李潭乃勸道:“你放心,左右便是這個歌調。若你不行,到時我同你謅幾句詞,總不讓你當場發懵。且當是為老大受一回剮。”


    荊石板了麵孔道:“我跑調。”


    李潭卻不容他含糊,嘿得一聲笑道:“識得多年,我卻未聽你唱過一句。整來個啞口的喜鵲,怎知道跑不跑調?就這調兒聽過七八趟,你還能跑得天上去不成?”


    荊石亦是無法,隻得立在原地靜待。眼看隊中能歌者漸少,隻剩得三四個漢子堪用,便須得他上去接歌。正是悶悶不樂,那頭一個起唱的女郎卻忽而走出,口中唱道:“今日見得好人家,樁樁樣樣確堪誇。願把嬌娘送出嫁,來年生個小娃娃。”唱罷輕輕鼓掌,十來名女郎俱是掩口竊笑,你推我搡地避了道。原來那娘娘陣本是一婚俗,力圖熱鬧吉慶,又能顯女方難求。但今對過十幾輪,已是賺得個漂亮,又不便落男方臉麵,方才出來作結。


    那女郎隊收了陣勢,倒叫荊石逃過一劫。迎親隊伍再往前行,便是暢通無阻,一路來至周家門前,接了新娘花轎,一路吹打回去,跨火盆,起婚宴,行拜禮。鬧哄哄到得夜裏,方將一對新人擁去新房。荊石同李潭俱在門前,見得新人來,便潑些花生紅棗過去。李潭一麵撒,一麵同荊石提點道:“你那兒盡是大個兒的棗杏,莫扔新娘,省她絆著。砸老大去。”荊石果真聽信其言,直衝李釣兜頭招呼。李釣給他砸得直躲,信手抄來一棗,趁得旁人不備,便往荊石臉上打去。還待報仇,已給賓客們擁進房內,隻剩了荊石同李潭立在門前,閑閑看得熱鬧。兩人相視互笑,李潭道:“成這一樁婚,倒需扒去老大半層皮。”


    荊石應道:“你也快了。”


    李潭呸得一聲道:“我急什麽?成了家立了業,往出跑也不便。倒是你且小心,我揣老大意思,一等過完婚事,定操你的閑心。”


    荊石笑一笑道:“先收拾吧。”便同李潭將院中殘席收了,忙至午夜,方才歸了李家屋內歇息。李潭忙碌一天,沾枕即眠。荊石卻是躺得榻上,雙目明睜,待聽鼾聲響起,便自起身,取來榻下包袱,又留書信紋銀,悄然走出屋去。但見天上雲亂星稀,吹得個朱燈搖顫,彩符遍地,雖是滿眼人間眷屬、相愛相親的吉祥話兒,卻隻得一人孤零零立在院中,說不盡冷清寂寞。


    他見此情形,出神片刻,探手入頸,牽出一枚白繩係著的玉環來。默然打量片刻,旋即收歸衣下,邁開步子,朝著南麵兩三點孤星而去。自是一夜獨行,至得晌午,已是行出小鳶鄉百裏,終覺身體疲倦,坐在道旁少歇。


    他今趟歸鄉,本意走時想借那山中靈鶴相助,負他進得縣裏,便好雇車買馬。孰知去得山中數次,任是他弄來鮮蚌香果,百般利誘,幾隻仙鶴卻隻搖頭擺尾,不為所動。若提寄書送信倒還罷了,斷斷不肯讓荊石上了背,不知是嫌成人體重,還是被山中修士馴得規矩。


    荊石既誘不得仙鶴相助,亦無旁法,不得已徒步出山入縣。他雖無李禾一身神力,卻是自小來往山中,又複在外周遊,耐力忍心極強,每日睡得兩三個時辰,亦無勞病之苦,非能自鍛煉得來,實是天生精力殊異常人,唯獨酒水卻喝不慣,自小吃來總覺苦澀,不知是何緣故。


    如此趕到縣上,雇了輛馬車往南走,到得城中,又改雇駿馬良駒,一路披星戴月,費時兩月有餘,過了玥國旻雲關,終至亃國境內。因其都城晇野本在亃北,倒不費多少路途。


    這日晨時,荊石入得城郊,遙見道頭有一雄城,青磚砌牆,箭樓高起,牆頂垛堞密如鱗櫛,遠遠鋪開,邊角隱在曦光紫霧當中,竟似是無邊無際。縱馬馳到近處,才見城外柳林立著個青衫人,體態苗條,正靜靜朝道上眺望。


    此時霧重霞迷,此君隔得又遠,瞧不清麵貌如何,但其人寬袍緩帶,穿屐束巾,佇立間風姿清雋,澹澹然若玉樹臨風。


    青衫人遠遠望見馬來,亦是徐步相迎,到得近前,卻看其麵敷白粉,眸含清泉,兩彎眉描得刀直劍橫。一身文士衣衫,翩翩然俊美少年。待得荊石下馬,便駐足揖禮,溫聲道:“推算日子,想子蘊當是這幾日裏趕到,便時時來城外相候,幸而未曾錯過了。”


    荊石回禮道:“有勞莊卿費心。“原來此人便是張端。


    張端聽他以表字相稱,臉上微微一笑,隨即領頭往城內行去,邊走邊道:“大舉是何等要事,子蘊為長兄賀喜,固然情有可原,未免托大。今次主持者乃是亃國二公子鄒虞,雖其素有賢名,若非雅量之人,說你蔑視王命,故意不肯應薦來試,直接將你自名單上革除,那可當如何是好?”


    荊石跟在她身旁道:“選不上也無妨,其實我並不很想出仕。”


    張端道:“不可妄言,此次大舉乃是豳天子征辟賢能,非同尋常官府選吏。雖說天子委於亃國公子虞代行監考,也必有中土使者前來督試。此次大舉縱不能奪首,若能與其結交,對子蘊進身中土亦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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