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姬藏玉把頭骨抽走後,枯葉夫人在一瞬間萎靡了下去。這次並非那用樹根扭成的擬態,也不是被她當作發聲工具的人頭,而是它無頭無眼的本體。


    那團透明而中空的白色肉塊陡然塌陷,像被鹽堆醃過般皺縮發緊。雅萊麗伽對朵靈族的生態所知尚且有限,幾乎以為她已經因為腹部的貫穿傷害而死去了,但緊接著觸須蠕動了一下,勉強把那顆歪倒的人頭扶正。


    “別帶走她。”人頭磕磕絆絆地說,“留下來。”


    它的聲音僵硬得聽不出感情,可用詞卻像在祈求。姬藏玉回頭望望雅萊麗伽,衝著她伸出手掌。


    “瓶。”他說。


    雅萊麗伽把收在腰上的玉瓶還給他。姬藏玉拔開瓶塞,來到枯葉夫人的麵前,微微傾倒瓶身。


    很小的一滴紅液落到枯葉夫人身上,像墨水滲進白布裏。她的觸須激烈地舞動了兩下,緊接著部插進樹根裏,控製著它們扭結成一個高達兩米、尾部延入岩中的女人身軀。這根軀已經像極了雅萊麗伽第一次看到的枯葉夫人,隻是頭頂缺了那朵充作麵孔的花。


    人頭被提了起來,放入根軀敞開又合攏的腹部。隨後那具擬態遊弋著,小心而謹慎地在他們麵前伏低身軀。雅萊麗伽不知道她在鐵髏虹裏遭遇了什麽,但看起來她已完放棄了抵抗,任憑命運下達處置。


    她的態度似乎令姬藏玉也很不習慣。他又扭頭望望雅萊麗伽,對枯葉夫人問道:“你當真不認識大宗師?”


    “我從未聽過這個稱呼。”枯葉夫人從腹部發出答聲。她的反應已很恭敬,甚至帶著點恐懼與絕望,雅萊麗伽覺得她不像撒謊。


    姬藏玉又問:“你和此地舊主是何幹係?是他們傳你術法。”


    枯葉夫人搖著頭。她低聲說:“我從未見過他們。當我來到這裏時,他們已經消失了。沒有屍體,沒有墳墓,隻是消失了。我以為這兒隻是一片單純的遺跡,想在這裏暫時落腳。但我卻聽見了她……她在哭泣,就在那座橋裏。我忍不住去找她,那可憐的小姑娘,我看到她被封在一個鐵洞裏頭,而洞口被切開了。她就在最底下,淹沒在發臭的雨水和蛛網中。她看上去那麽脆弱,無助,我忍不住把她從那裏抱出來,親自來照顧她。以前我試過把她帶走,可那孩子太虛弱了。她不能離開這片區域,至少要和那座橋聯結著,所以我把她帶下來,放在自己的身上……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請別傷害她。“


    她沒有五官的臉低垂著,幾乎伏貼著地麵,而根部的細小分支卻紛紛揚起,充滿渴望地朝向姬藏玉手中的頭骨。她想奪回她的孩子,但又深知麵前的敵人不可阻擋。


    姬藏玉沉默著,看起來短時間內沒打算再說話。但雅萊麗伽可不會輕易被打法。她走上前去,有意無意地把姬藏玉從枯葉夫人的正麵拉開。


    “說得更詳細些。”她要求道,“你對這裏做了些什麽?你是怎麽找到烏頭翁和底波維拉爾的?“


    枯葉夫人在她的追問下不得不透露更多:她在挖出橋中的孩子後如何把她安進自己的體內,用自己的營養來供應她。那對於朵靈族而言是一項瘋狂的行徑,可不知為何她卻完控製不住自己。她隻想著要把一切給她,而她也確實那麽做了。那行為幾乎殺死了她,但當那孩子在腹中與她聯結起來後,她便奇跡般地恢複了。


    她非但沒有因為異物的侵入而死去,反而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議的景象。荒誕怪異的知識每日在她腦中自然生成,持續拓寬著她的視野。她對那些危險的咒語充滿熟稔感,就仿佛她很早以前就已將它們掌握和遺忘,而如今又重新記起。她用這份力量喚來了覃獁和他的手下們,讓他們四處狩獵來供養自己的孩子。


    而不久後底波維拉爾與烏頭翁也出現了。他們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這廢棄已久的第二峰,聲稱自己是應邀而來,準備在這裏重建屬於萬物的樂園。


    那時枯葉夫人正為自己的心事而困擾。她感到自己體內的孩子總是在哭泣,渴望著回到昔日父親長大的故國。可她並不清楚那孩子的故國在哪兒,隻清楚那是一個夢幻、遙遠而又永恒的地方,一個隻有美好與奇跡的地方——就像是樂園般的地方。


    末日聖堂在此時向她展述了他們關於樂園的夙願與計劃,那在她聽來毫無疑問就是她那可憐孩子所念念不忘的故鄉。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末日聖堂,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她給烏頭翁提供了研究的場所和素材,同時又讓覃獁更多地狩獵來獲取素材,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盡管烏頭翁始終沒有找到當初寫給他和維拉爾邀請信的人。依照烏頭翁所說,那是一個年幼的女孩,在遞出邀請信後便用刀割斷了自己的脖子。她的遺體被烏頭翁解剖,結果卻並未找到任何異常的痕跡。


    這樁怪事對枯葉夫人而言並不煩擾。她堅信著命運在眷顧著她,而那遞信的女孩也必是她孩子的化身,年幼而美麗的依麗特絲。她的孩子在冥冥中指引著她,想借她的手推開樂園之門。她將不惜一切代價完成那小姑娘的願望,因為她的孩子是那樣可憐、可愛,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夠與她相比。


    “你錯了。”姬藏玉說。


    枯葉夫人從她近乎囈語的訴說中停下,安靜地伏臥在地上。她沒有外觀明顯的聽覺器官,卻無疑正在神聆聽。


    姬藏玉抬起了手中的頭骨,用毫無波動的聲音說:“人死氣消,餘物一化為二。清善者是為神魂,濁惡者乃謂身魄。神魂飛天,身魄入地,便歸天地循環所用。爾等天陀羅傳人與白河係出同脈,專擅截魄馭死之術。昔日你遇天陀羅後人遺骨,實為她身魄所聚,化為妖邪鬼物。你神魂受其所迷,為倀為魅,多造惡孽。今當取此不祥之物,歸於白河境內。你身積殺孽,不思悔悟,亦是因果自招。現下我將你禁製此地,不過稍加懲戒,日後是何發落,憑天意作定。”


    他說完這番話,接著轉身朝著洞口走去。枯葉夫人的擬態從腹中發出一種絕望的叫喊,想要追上他的腳步。然而當她快靠近洞口時,點點翠光在她的根部亮起,眨眼間燒出無數細小的空洞。她無力地倒在地上,像個真正被奪走了孩子的母親那樣抽搐嚎哭。


    姬藏玉消失在了洞口。枯葉夫人的哭聲則持續著,直到她注意到雅萊麗伽仍然站在原地。


    “你?”她嘶啞地說。


    雅萊麗伽一直耐心地等待著。她知道姬藏玉有艘船被扣在烏頭翁手裏,並不擔心少年在他們分開的短短數分鍾裏人間蒸發,因此她才站在這裏等著姬藏玉離開,好去做屬於她自己的事情。


    她慢步上前,走到洞口的交界處,摸到了一塊形狀狹長而又相當沉重的石頭。她把它抱起來,對著枯葉夫人微笑。


    “他不想殺你。”她對枯葉夫人說,“但我不一樣。在我看來,你不值得浪費時間在監禁上。”


    枯葉夫人的擬態趴在地上,沒有發怒或求饒,隻是平靜地說:“你沒有當過母親,是吧?”


    那理莎法創造的刺青還留在雅萊麗伽腹部,令她一直心碎神傷。枯葉夫人的言語正中她的傷口,本該叫她憤怒欲狂,然而奇怪的是,雅萊麗伽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生氣。她的心情仿佛在看見枯葉夫人的模樣後便恢複了安寧。


    “你也沒有。”她說,“你不過是個自我陶醉的可憐蟲,從別人那兒搶來東西,滿足你自己的犧牲感。你是個殺人狂,隻想著表演你自己的戲碼,可憐你自己的影子——你永遠不會對我和那些人感到歉意的,是吧?”


    她抓著石頭跳上去,先是砸斷了連結枯葉夫人擬態的樹根,然後則來到那團透明的肉塊前。她用石塊尖銳的下端狠狠刺進肉塊深處,拔出來,又刺入,反複不斷,直到她腳下隻剩一灘肉泥。


    雅萊麗伽喘了兩口氣,感到稍微有點疲憊。她感到這塊石頭多少有點不趁手,可也沒地方供她精細打磨了,還有更要緊的事得辦。


    她抓著石頭走出洞門,去尋找烏頭翁和維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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