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寂靜號以前,羅彬瀚幫著老婦人把車推回了營地附近。


    他推著車走在路上,一個野人忽然跑了過來,單手指天,衝著他“嗚!”地叫了一聲。起初羅彬瀚差點沒認出他,等對方做了個拿箱子舀水的動作,他才意識到那就是“小箱哥”。


    “啊,看來你們已互相認識過。”老婦人說,“命運在你們之間萌芽。他是杜木的第七個孫子。”


    “杜木?和你一起逃亡的人?”


    “不錯。一個年輕人,有才學,可又有點叛逆心。在逃走的所有人中他是最年輕而有勇氣的一個。”


    老婦人咳嗽著笑了起來:“他本來不姓杜木,隻不過因為他和父母吵了架,所以就搬來做我的助手,還把自己的姓氏發音顛倒過來。哦,我還記得他在離開前和我女兒玩得很好。他把她抱在腿上,跟她一起在客廳裏打遊戲。”


    羅彬瀚不由打量起小箱哥。或許是先入為主,他現在覺得這小子確實長得跟其他野人不太一樣,五官更精致分明,依稀有幾分被欽定過的英俊。


    “也就是說,他祖父娶了本地老婆?”


    老婦人悶悶地笑,似乎已經看穿了羅彬瀚心裏的想法。


    “孤獨會讓人忽略外表。”她說,“如果一顆心能理解你,你不會在乎它裹著什麽樣的皮囊。”


    羅彬瀚聳聳肩說:“那我還是覺得單著挺好的。”


    他走了出去,有點蹣跚地回到飛行器上。按下啟動鍵時他差點疼得叫了起來,拚命吹著自己手心的燙傷。


    彎刀上的火燒傷了他的手。羅彬瀚估計這傷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主動痊愈了,隻好先隨便扯了點衣服上的布料把它包起來。他認為這件事雅萊麗伽至少有一半的責任,決定回頭就去找她討個解決辦法。


    但他並沒有馬上這麽做。某種情緒驅使著他,讓他不想在眼下的時刻見到雅萊麗伽。回到寂靜號後他首先去了倉庫,李理的影像正坐在架子上等他。


    羅彬瀚有點想知道對方平時都在倉庫裏做些什麽。她會像真人那樣給自己找事打發時間?還是說直接像個被關掉的程序一樣停止運轉?


    “你早就知道了。”他對李理說,“什麽時候?”


    “當你把我連上網絡的一刻。”李理答道,“你得到了那個世界部的網絡信息,但並不懂得如何從數據和局去審查它們。即便他們的網絡時間數據遭到了篡改,但從實體產業角度著手是很容易看出問題的。他們的工業、農業、能源產業、醫療業……當你發現喪葬產業在一百年內幾乎沒有任何實質金融流水和財務報表披露時,要想通整件事並不困難。”


    “它們有做得這麽失敗嗎?”


    “試圖毫無漏洞地運轉一個虛假的現代社會是非常困難的,先生。工業和信息社會是一整個彼此連貫的複雜係統,任何小要素的問題都會顯現在局上。過去我曾見過更小巧細致的案例,但那也同樣難逃破綻。”


    羅彬瀚無所謂地聳聳肩說:“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雅萊麗伽不讓你說?”


    “不,這是我自己的判斷。”李理說,“當你走進倉庫找我時,你要求我幫你解決一個女孩的精神問題。從始至終我在執行這一目標。我注意到你是如此異常地在乎她的命運,因而我認為給你單獨的探索時間是必要的禮貌。如果你單純隻想確保自己的人身安,那麽你早就該明白了,先生。有幾個跡象表露得如此明顯,你不可能將其完忽略。”


    “說說看?”


    “第一個跡象是她的傷口。”


    羅彬瀚發出敷衍應和的聲音:“還有嗎?”


    “信息。”李理說,“在對麵世界,溺葉存在的時間超過兩百年,意味著這條通道持續得足夠久。如果這期間野人們不斷獵食他們,那大量的失蹤人口絕不可能會被忽視,除非他們被刻意遺忘,或是從未失蹤過。”


    “這些情況都有很多種可能。”羅彬瀚說。


    “還有考察隊發現溺葉時的影像資料。你在博物館裏看到過它,先生。想想這是兩百年前的錄像清晰程度,那和他們身處的科技發展周期絕不匹配。而即便你對此沒有清晰意識,你也看到錄像裏的考察隊員們拿著手機——他拿的那一款和你獲贈的款式在外形上有多大區別呢?市場邏輯使然,此類商品是絕不可能在兩百年間保持麵貌不變的。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細節我想給予你提醒:那裏沒有活火山,卻有地震和海嘯。此事在地質學上的複雜性遠超你的想象。”


    羅彬瀚搖了搖頭。他並非不相信李理的話,隻是感到有些疲憊,暫時不願再考慮這些。


    “那到底是什麽?”他吃力地問道,“某種寄生蟲?”


    “更像一個集合體。”李理答道,“當我們用寄生來描述時,那形容的是某種生物存在於宿主體內與之共生的狀況,但我並不這樣看,先生。它們複製並替換了原型的一切,即便是最為關鍵的腦器官也是由大量神經蟲替代的。它們是以扮演個體為任務的蟲群。”


    “它們的目的呢?就是為了繁衍?”


    “不……我不這樣想。即便是在最團結的社群裏,個體和群體之間的目標也存在差異,我不願意拿單一目標來解釋這件事。”


    羅彬瀚有點意外地看著她。


    李理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先知道你的觀點,先生。既然你來找我,我假定那女孩已經走了。你怎麽解釋自己這段時間經曆的一切呢?”


    當下羅彬瀚把自己在山的話重複了一遍。李理雙手環胸,用指頭輕輕打著胳膊。


    “這也是一種可能。”她評價道。


    “還有其他的嗎?”


    “我對此事有另一個版本的解釋。但若無進一步實證,我們無法知道誰對誰錯。”


    羅彬瀚示意她說來聽聽。於是李理開口陳述道:“有些事物的本質並不在於它的材料和形體,而在於它的構造。你幾乎能用任何材料製造一個三角形。”


    “這和現在的事有關係嗎?”


    “這是一回事,先生。當集合體完模仿了某個人類大腦時,我猜測它們可能並不認為自己是蟲,而確實把自己視為這個人類。”


    “但那些人襲擊了我。”羅彬瀚提醒道。


    “我們不妨假設這裏存在一些安閾值。當你破壞了某些保證它們繼續扮演的條件時,那些負責‘保護秘密’的神經蟲構造會被激活,然後嚐試把危險源消滅。這種報警機製顯然是可以跨越個體單位的,我們暫時還不清楚它的極限範圍。”


    羅彬瀚沉默無語。他很難判斷李理的這個假設有多少可能性是真的。最後他艱難地開口說:“那她為什麽想要來這兒呢?如果不是為了入侵?”


    李理微微偏過了頭。她看著羅彬瀚的眼神變得有些像雅萊麗伽。


    “泥葉的約律成分會使生物看到某種‘真實’,先生。”她柔聲說,“我們假定它對集合體有相同作用,那麽當集合體吸入泥葉時,它究竟會知道什麽呢?或許它終於意識到自己並非一個獨立的生命單元——但是先生,泥葉和溺葉在功能上是有差距的,後者顯然經曆了劣化與退化,你也親身體驗過其中的不同。如果這種差異在集合體身上同樣存在,那麽吸取溺葉恐怕並不能達到完的效果。”


    “那麽……”


    “它們隻是醉了。”李理說,“那些負責隱匿關鍵信息的神經蟲暫時失去了正常功能,致使整個集合體獲得了它們本不該獲得的信息——那個世界的真實麵貌。然而矛盾之處在於,它們醉得不夠深,尚且無法認清自身究竟是什麽,因而永遠處在渴望逃離異種的恐怖中……以上是我的整體性理論,落實到那個女孩身上時還有一些細處值得商榷:首先是她的年齡,在她母親離開後她仍然長大了一些,這是因為當時她還在被取代的進程中嗎?或者這是那個取代她的集合體響應她的遺願所為?在幼年期對溺葉的密切接觸是否給予了她不同於標準集合體的特性,比如說,更能記憶一些‘非法信息’?基於這些情況,先生,我可以給你講一個完不同的故事。”


    “說說看吧。”


    “一個小女孩的亡魂徘徊在地獄邊緣。她死去了太久,以至於不記得自己死了,唯一剩下的願望是見到母親,跟她做約定過的最後告別。可是她看不到通往陽世的大門,又被陽間的守衛們一次次驅散。她總是失敗,被放逐到地獄最深處,然後又回來繼續找尋。她這樣追尋了一百年,最終天地為她感動,派來一位異鄉的騎士帶領她進入陽世。她終於見到了思念已久的母親,於是她再無所求。女孩的靈魂向騎士贈予一吻作為回報,隨即在光明的火焰中升入天堂。”


    羅彬瀚抬起頭,對著天花板看了半天,然後啞聲問道:“這是你編的童話?還是你認為的真相?”


    “這是我個人版本的解讀——嚴格來說,我們能確認的隻有發生過的事實。真相則是另一回事了,先生。”


    羅彬瀚點了點頭。他覺得現在談到這裏就足夠了,於是站起來跟李理道別,平靜地離開寂靜號,漫步走向曠野深處。這時天空陰沉如孩童哭泣的臉,雨水從雲間霏霏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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