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漸響,冰霜的細粒不斷打在他臉上。


    羅彬瀚從嚴寒中蘇醒,發現身處於一片堅硬廣闊的冰岸上。幽藍色的液態碳氫湖就在他五米開外,通往湖麵的冰層上染滿了鮮血。


    他稍稍抬頭,看到湖上站著身穿紅外套的短發女孩。她把手插在兜裏,踏著水麵朝羅彬瀚緩步而來。


    李理走到他身前,頭發上積滿冰霜。


    “又一次我們淪落至此,先生。“她低頭對羅彬瀚說,“為何你總將自己置於絕境?”


    羅彬瀚沒有力氣回答,但隱約明白李理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我們先來理清一些基本情況。”李理說,“一個身份不明的殺手,能夠模仿他人的形象,還會操縱某種陰影。此人與你過去遭遇的‘矮星魔’極為類似,我們不妨假定他們是同黨。她襲擊了你,但恐怕這隻是一連串行動的開端。她曾想取走你手中的學徒協議,喚醒一個白塔學徒——她需要那學徒做什麽?我們暫且不得而知,但你應意識到在她壓倒性地戰勝你後並未取走戰利品……這是為何呢,先生?”


    她在羅彬瀚麵前蹲下,幫他擦掉臉上由鮮血凝結的紅霜。這好像讓羅彬瀚的思緒變得清晰了一些。他移動視線,看到不遠處還翻倒著幾隻灰蟲。


    李理和他一起看向那兒。


    “她在避開蟲群。我們尚且不知緣由,但這無關緊要。關鍵在於,當她認為蟲群已將你食盡,此人或許還會去而複返,因而我們務須爭分奪秒——而你的時間也所剩無幾。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吧,先生。你的腹部有貫穿傷,髒器和腰椎損壞。這將導致你的下身完癱瘓,而在掉下來時你的左手和肋骨也折斷了。若你仍屬凡軀,現在我們已無緣於此商議。”


    羅彬瀚勉強彎下脖頸,望向自己的腹部。他看到那個混雜著冰霜、血塊和腸道的可怕空洞。斷口邊緣如此齊整,猶如被刀片切開的豆腐。


    這無疑是足以讓常人斃命的傷害,而極寒更加速了死亡的腳步。他也想不通自己怎麽還能繼續做夢。


    李理在他身旁坐下,仰頭望著天空。黯淡的蒼穹正變得更加昏暗,鉛雲黑沉如鐵,好似醞釀著一場暴雨。


    “現在和上次不同,先生。”李理平淡如水地說,“我們在此地看不到任何來自外界的轉機,而你亦無餘暇等待。我們唯有在少數幾個選擇中權衡利害,選取你最想要的那個。你務須明白此事絕無周之法,犧牲何者皆在你心。”


    她把手伸進口袋,從中掏出一把類似胡椒瓶手槍的裝置。


    “第一個選擇,讓我們像上次那樣尋求援兵。你取出那塊玉,設法將它砸碎,我們將極有希望脫離險境。但你應當注意到此事並不容易——看看你的傷口大小,先生,它離你裝引力器的口袋太近了。這意味著引力器或許已經損壞,而你的血把防凍服的裂口凝固在皮膚上。若你想從破損處取得引力器,這就意味著你有極大可能要把自己的肚子撕裂。即便如此,你或許隻能拿到一個損壞的裝置。我們無法預判它是否還能正常運作。”


    李理鬆開手,她手中的裝置掉落地上,摔碎成無數飛濺的水滴。與此同時天際雷鳴暗響,烏雲躁動不安。


    “我們的第二個選項。”李理繼續說,“你看到前麵的湖了嗎,先生?倘若它由液態碳氫化合物構成,那麽它的溫度至少低於零下一百度,這將極大降低你身體的活性,或許使你陷入休眠,支撐到其他人前來營救——然而,我們麵臨著技術和局勢的雙重風險。我們缺乏維生設備和冷凍防護劑,亦無充分信息判斷你在此等極寒缺氧環境下幸存的可能。同時請你務必記得,凶手隨時可能去而複返,即便你將學徒協議留在岸上,她仍能從消失的防凍服知道你並未喪命蟲口。她也許會繼續尋找你,也可能趁著其他人察覺前發動下一次襲擊。”


    雷霆迫近。鮮血從李理身上溢出,蔓延於冰層表麵。她的腦袋轉過一百八十度,以一種極為怪異的角度望向羅彬瀚。


    “最後的選擇。”她用粗重如野獸喘息的聲音說,“你手中還有一個援兵,而你已兩度見過它被打開,密碼就藏在你的腦海內。你可記得那三名學徒各自的特長?其中兩人或許對你有用,喚醒之物就在咫尺。但它被冰層封凍,你必須找到開啟的方法。想想這是一座冰庫,而非自殺者的棄屍堆,他們勢必做好了被喚醒的準備……為何他們要選擇在此地沉睡?六號湖104位!答案就在這地址裏!”


    一道蒼白的閃電撕裂天空,而後世界陷入黑暗。羅彬瀚再也看不到自己畸形的同伴,隻能聽見她愈發混沌扭曲的聲音。


    “長眠並非至惡之事,先生。越過恐怖之幕,死亡亦為寬恕。若你至此安歇,靈魂反得解脫——而欲力逃生,今日你將踏過界限。何不在此止步呢?”


    那聲音終於與雷鳴混為一體,再也無法區分。在鋪天蓋地的暴雨中,羅彬瀚靠著下巴和右臂發力,一點一點朝湖畔挪去。他掙紮著爬到湖邊,死死盯著湖麵,看到深處隱約翻湧的氣浪。他知道眼前僅為夢幻,卻乞求其中隱藏著真實。


    銀蛇越空穿過,湖麵倒映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怪影。


    “我看到你做出了選擇。”李理的聲音在他背後說,“許願必有所失,悔恨亦無可赦。你必須及時回首。”


    那浸滿鮮血的肉塊傾倒下來,將羅彬瀚推落湖中。他穿越那層薄如蟬翼的鏡麵,然後又一次在地獄般的嚴寒中蘇醒。


    冰麵上有一小灘凝結的血,想必是他摔下來時造成的。四周昏暗但卻幹燥,沒有絲毫雨水痕跡——這本就該是一顆不可能下雨的星球。


    羅彬瀚試著動了動四肢,雙腳無所回應,左臂則劇痛地僵死著。唯有右手盡管鈍木不便,卻仍舊忠實地給他回應。


    他的防凍服已經破損,內部供氧和加熱係統卻還未停止運作。凍血又將傷口和布料緊緊黏合在一處,使得服裝內部的氧氣和熱量得以保存。盡管酷寒正透過腹部的致命傷蔓延,他卻奇跡般保持著順暢的思考。


    剛才的夢境仍然殘留在腦海內,李理的話使某種情緒從他胸中悄悄湧出。


    他把手探向腹部,隔著手套摸到一隻在傷口外徘徊的蟲子,捉住它碾死在冰麵上。


    那生命破碎的觸感讓他心旌激蕩,仿佛能從他物的死亡中汲取自身的延續。傷口已不再疼痛,甚至嚴寒也被沸騰的骨髓和血液驅走。


    羅彬瀚意識到某種變化正在發生。他躺在冰麵上,感到腦漿正緩慢地燃燒,心裏卻一點也不覺得在意。


    空中雲翳蜿蜒,好似一條扭曲爬行的巨蛇,使他油然生出一種將其扯斷的渴望。但是不能死去。不能死去。若欲達成使命,首先不得死去。


    燃燒的身體催促他行動。他用右手探到腹邊的傷口,大略摸索出皮肉和衣料的邊界。它們已被血塊凍為一體。


    他的手繼續往旁偏移,隔著衣服摸到口袋中的引力器。它就在傷口旁邊,形狀上已然缺失一角。


    這的結果令他心生厭惡,於是把手探入腹部的空洞中,再度捉出一隻灰蟲碾碎。他根本感受不到凍死的血肉,卻能輕鬆知道蟲子存在於體內。那並非意念感知或魔眼透視,隻是再簡單不過的本能罷了。


    嫉恨生命。排斥生命。消滅生命。火一般的衝動在胸膛中翻滾不休。軀體的意誌正憤怒於自甘墮落、容忍生命的“某人”。


    他忍耐住那股無名的憎怒,開始向湖邊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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