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會兒羅彬瀚和凱奧雷的幻影做著相同的動作。他們看看荊璜,再看看天上的飛艦,然後再看看荊璜。


    “……這是一個本地民俗玩笑嗎?”凱奧雷不甚確信地問。


    “你們的散熱器。”荊璜說。然後他不知為何而惱火地抿緊了嘴。這時莫莫羅接過他的話頭。


    “散熱器是理識飛行器在燃素中航行時最容易損壞的部件。”他同情地說,“燃素厭惡物理飛行,您可以看做它們有足夠的智力,能夠有選擇地進行破壞行為。它們優先破壞任何跟溫度有關的規則與設備。如果缺乏專門的屏蔽設施,精密而無概念內蘊的機器在約律宇宙內非常危險。凱奧雷先生,你們必須馬上返回自己的家園!這裏不是你們現在能探索的地方!”


    凱奧雷有點結巴地說:“可是,我們的散熱器設計得很完美。不可能在正常航行中損壞啊!”


    荊璜和莫莫羅互相看了一眼。


    “就當這是魔法!”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凱奧雷似乎還想爭辯什麽。但這時照在甲板上的強光開始紊亂地閃爍。他的幻影扭頭對身後說:“什麽?故障?……我不認為……應該有……控溫……冗餘量……”


    他的影像與甲板上的強光同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場麵一瞬間寂靜得可怕。船上的所有人都仰頭望著上空的飛艦。那巨大而可怕的陰影孤懸在空中,好似暴雨降臨前蓄滿天空的烏雲。


    “他們沒事吧?”羅彬瀚小心謹慎地問。


    荊璜臉色不快地皺著眉,莫莫羅則態度憂慮地長籲短歎起來。


    “他們的船體積過大。”最後莫莫羅說,“散熱器的分布和設計恐怕也不會考慮體積縮減。而且前幾次隧穿消耗的能源會比標準更多,他們很有可能是通過功率過載實現的初步不定向跳躍,所以大概率他們的引擎現在處於過熱狀態……我想他們恐怕來不及逃離。”


    羅彬瀚吞了口口水。他已見識過如此多的怪事兒,然而當那句話衝到嘴邊時,恐懼還是沿著他的後背一路攀爬到後腦勺。


    “他們會死嗎?”他強自鎮靜地問。


    沒人回答他。


    那艘飛艦尾部飄起一朵黑色的雲。它的體積和艦身相比微不足道,羅彬瀚起初幾乎沒注意到它。緊接著那團黑雲陡然膨脹,貪婪地吞噬著飛艦的後部。


    羅彬瀚意識到那是煙。


    濃黑如墨的焚煙像有生命般纏繞著飛艦,令人目眩地彌漫開來。他恍惚間覺得自己看到了一頭漆黑扭曲的怪獸,正用火焰構成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艦體。那美麗的,明亮,光滑,像一滴水銀似的外殼被它逐漸啃食殆盡,隻剩下焦黑腐朽的遺骸。


    他仿佛捕捉到遙遠處傳來人的哭喊,然而仔細聆聽時卻什麽都沒有。這片火海是如此的,如此的寂靜,甚至連翻滾的氣焰也悄然無聲。


    緊接著爆炸發生了。


    藍紫色的焰火從飛艦底座的中心開始擴散,向著邊緣覆蓋。那光景奇特而瑰麗,猶如一朵絢爛的牡丹緩緩綻放。


    潮素海洋之頂,那天幕中星光熠熠,它們直墜而下,飛向那朵瑰麗的花朵,一起繞著烈火之花盤旋。那些星光飄舞得如此輕盈,使羅彬瀚想起篝火晚會時拉起手轉圈唱歌的歡笑人群。他感到喉嚨幹渴,髒腑攪動,那些喝下去的茶湯似乎全無作用。


    怒放的烈火之花將飛艦完全吞噬,此時天幕中的星光開始且舞且歌。那優美的歌聲回蕩在火海的每一個角落。


    “鳥兒,鳥兒,鋼鐵造的鳥兒,


    飛翔在星辰的夢中。


    它向太陽的火焰進發,


    把羽毛融化在天空上!


    鳥兒,鳥兒,冷冰冰的鳥兒,


    墜落在星辰的眼中。


    它向太陽的手指進發,


    把翎毛燒融進天空裏!”


    羅彬瀚茫然地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幾秒後他把手伸進內袋裏,拿出那個淡紅色的小鏡片。他先是按下綠色的“動物”按鈕,結果什麽也沒看到。然後他鬼使神差地按下黃色的“元素”按鈕。


    鏡片後的星光變成了金黃色。幾行字在鏡片中浮現出來。


    “星辰元素。約律種。特性未知。極度危險。不建議進行任何形式接觸。如有可能,請立刻離開。”


    他放下鏡片,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傻逼。”這時他旁邊的荊璜說。


    羅彬瀚還沒弄清楚他在罵誰,荊璜已經板著臉從甲板上飛了起來。那是很古怪的景象,他並未長出翅膀,而像是被腳底一團淡淡的火雲抬起,如同乘坐升降機那樣直奔霄漢。


    他直衝入藍紫色的火浪中,像隻被洪水吞沒的螞蟻那樣無影無蹤。羅彬瀚看著這一幕,完全沒意識自己正在大喊大叫,直到他發現莫莫羅在抓著他的肩膀以同樣的音量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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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的,沒事的羅先生!沒事的!”莫莫羅拍著他的肩膀安撫道,“不要恐慌,不要忐忑,沒事的,沒事……你就當新時代已經到來了。”


    羅彬瀚稍微冷靜下來。他幽怨地盯著莫莫羅:“新船長時代?”


    “不是呀。”莫莫羅說,“每天都有星辰死去,每天都有星辰誕生。每天都是新的時代,這是宇宙永恒的夢。”


    羅彬瀚感到頭痛。他鄭重地握住莫莫羅的手:“講話就講話,不許他媽的唱歌。”


    莫莫羅體貼而懇切地望著他:“您需要曬曬火花塔……啊,抱歉,您的語言裏是喝些熱水。”


    羅彬瀚想讓他趕緊滾去自己曬一下那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但這時候天亮了。第一縷曙光落在寂靜號的甲板上,令羅彬瀚吃驚地仰起頭。


    漆黑的、如鏡麵般平滑的天空開始發亮,其表麵呈現出旭日初升的偽象。萬丈曙光橙紅勝火,於天幕上熊熊燃燒,群聚起舞的星辰瞬間四散而逃。


    豔陽下的烈火之花卻在萎縮。


    起初羅彬瀚什麽也看不出,直到他把七色書千裏鏡放在眼前,才注意到那火焰中飄蕩著點點綠光。它們細小而閃爍,像用碧玉和翡翠做成的星辰。


    “哦。”他說。那翠色的光點在他看來很熟悉,讓他立刻平靜下來。


    飛艦上的火焰與濃煙逐漸消散,速度快得驚人,像有一個隱形的巨人正在大口吞吃它們。半分鍾後羅彬瀚已能依稀望見飛艦的外殼。它因高溫而產生了嚴重的變形,鏡子似的表麵像肥皂泡般扭曲起來,上邊映出混亂的花紋和彩線,看上去隨時都會墜毀在火海中。


    那裏頭還有活人嗎?當他這樣想時一個個半透明的圓球從飛艦側邊滾落出來。它們看起來酷似肥皂水吹出來的泡泡,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


    那些氣泡在空中漂浮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緩慢下沉。羅彬瀚移動鏡片,發現那些氣泡實際上大得誇張,每一個氣泡內都關著十幾個驚恐萬狀的活人。


    氣泡持續噴出,成百上千地飄散在空中。它們離燃燒著的飛艦越來越遠,在距離火海表麵數米時又被氣浪再度推升,就那麽忽高忽低地飄著。


    “這啥玩意兒?”羅彬瀚瞪著遍地亂飛的氣泡說。他在千裏鏡上胡亂按動,沒有任何一種顏色的鏡片給予他幫助。


    莫莫羅在他旁邊安詳地說:“七羽凰火罩。”


    羅彬瀚摸了一下耳朵。他聽到了莫莫羅的話,但覺得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幾個字。“奇遇惶惑罩?”他確認地問道。


    “你的發音怪怪的,羅先生。”莫莫羅迷惑地說,“采凰七羽,遊火如魚。這是玄虹先生非常珍重的寶物。”


    飛艦上的火完全熄滅了。它看上去比原先縮小了許多,卻仍舊奇跡般懸停在半空中。羅彬瀚此時才陡然意識到他們正處於飛艦殘骸的籠罩下。如果那龐然大物墜落,寂靜號也無疑會被壓入火海當中。


    “我們逃得掉吧?”他警覺地問。


    在莫莫羅回答以前,飛艦的殘骸再度燃燒起來。這次吞噬它的火焰是碧玉般鮮豔的翠色。翠火洶湧燃燒了數秒,整艘飛艦就像煙花般散落瓦解。


    它的部件帶著火苗四處亂飛,落入海麵以前就紛紛化為蒼白的灰燼。火海上方如同下了一場飛雪,無數氣泡在其中載沉載浮。


    整艘飛艦就這樣消失了。落在寂靜號甲板上的唯有點點翠光,猶如怨靈的鬼火般陰森飄舞著。然而當它們偶然停歇在羅彬瀚身上時,羅彬瀚沒有一點灼燙的感覺,也未曾聽見厲鬼的嚎叫。


    那不過是幾隻小小的、相當無害的螢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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