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寂靜號後羅彬瀚終於冷靜下來。他對自己剛才的情緒化感到吃驚,認為是這段時間的經曆讓他變得有點精神衰弱了。


    莫莫羅坐在他對麵,照例是高高興興,麵帶笑容,滿心感動和滿足地凝視著他麵前的一切。羅彬瀚看著這家夥隻覺得胸口發冷,悄悄拉過荊璜問:“他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他不是外星人嗎?叫永光族?打小怪獸的?”


    “對啊。”荊璜冷冷地說,“你家那裏不還給他們拍了很多片子嗎?”


    羅彬瀚陡然回憶起過去,他意識到每次荊璜看某種特攝片時露出的滿臉嫌棄是有針對性的。


    他目瞪口呆了一會,本能的決定先替特攝片和自己的童年抱屈:“……我們拍的時候哪知道這是紀錄片啊!”


    “下遊曆史同向導正性唄。”荊璜說。


    “哈?”


    荊璜把他的手扯開:“別囉嗦,說了你也不懂。”


    他似乎不喜歡解釋這個問題,因此羅彬瀚改口問道:“那剛才怎麽回事?咋搶劫還帶宣揚佛法的?”


    “永光境熱愛泛智人文化,支持宗教信仰自由。”


    “那也別南無大慈大悲奧特曼菩薩啊!”


    “善哉。”莫莫羅高興地說,“羅先生也懂禪理嗎?就算和桑蓮大師的流派不同也絕無問題,歡迎您和我互相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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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無奧特曼菩薩不要靠近我啊!”羅彬瀚咆哮道。


    “菜逼。”荊璜鄙夷地說。隨後他輕輕踢了莫莫羅一腳:“在我船上不許讚美任何宗教,聽到沒?知道你不信,別哪天悶聲不吭傳出個狂信徒了我還不知道呢。”


    “沒問題,玄虹先生。”莫莫羅爽朗地點頭,“您的氣色越來越好了!”


    荊璜對著他翻白眼。


    半天後羅彬瀚再次冷靜下來。他開始對這件事感到好奇,於是又悄悄對坐在一旁看書的荊璜問:“他嘴裏那桑蓮大師是誰啊?”


    荊璜正埋頭閱讀《星光界》,此時呈現於頁麵上的是一種鳥爪蟲紋般彎曲的方塊字。


    “哦,你不認識比較好。”他說,“桑蓮是個變態偏執狂。在外麵少提他的名字,省得惹禍。”


    羅彬瀚更加好奇了。他不敢去和雙目炯炯的莫莫羅搭話,隻好繼續揪著荊璜的頭發問:“那不是個大師嗎?到底什麽身份?高僧?羅漢?菩薩?”


    “都不是,他是極端廣義道德絕對主義者。”荊璜說。


    “啊?”


    “桑蓮啊,他最開始是聯盟中心城基礎科學院的特級研究員,盜火者親自帶出來的學生。自從把自己約化以後就天天裝成禿頭招搖撞騙。”荊璜呸了一聲說,“他信個屁的禪法,丙級二類殲星炮就是丫改進的!”


    羅彬瀚感到頭暈。他能大概理解荊璜是在斥責那個桑蓮又傳佛又修炮的雙標行為,但具體還是沒搞懂來去關係。最後他抽了一朵花咀嚼著說:“……他不是講禪的麽?”


    “因為他認為宗教信仰是在落後原始文明區域傳播道德主義和先進文化的最有效方式!”不知為什麽臉變得通紅的荊璜怒道,“他懂個屁的禪!他就是把《聯盟道德發展公約細則》包裝成經文到處亂吹,結果還成了全聯盟內最有名的僧人。真正的禪法傳人煩都煩死他了。”


    “這……可這不是搶飯碗嗎?難道就沒人找他算賬?”


    “他會做殲星炮啊。”荊璜冷漠地說。


    其後幾天他們航過了幾顆紅巨星,從星雲裏直穿過去,又在某個雙星係統旁邊劃了條複雜而巨大的弧線加了個速。途中陸續遇到三艘飛船,最開始一艘長得好像金字塔,據稱是迷路的民船,上邊擠滿了那種羅彬瀚在科幻片裏經常看到的小綠人。雅萊麗伽調了三個頻率才終於聯係上他們,對方聲稱他們穿過了一片星雲,內部的高溫導致他們的導航係統過熱損壞了,飛船漂流至此,物資已經瀕臨危險線。荊璜被告知這事後嫌棄地扔了一個導航器過去。


    另外兩艘船分別屬於星際種族販賣組織和星際海盜,莫莫羅慈愛地為他們宣講了行善十則。


    在觀賞完最後這批人被莫莫羅念得當場昏迷後羅彬瀚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明白這宇宙怎麽了,竟然能淪落得四個土匪裏隻有一個良民。


    “啊,是航道的問題,羅先生。”莫莫羅樂觀地解釋說,“這裏不是無遠域和聯盟指定的官方航道路線,因此普通船隻是不會輕易涉險的,隻有非法船隻需要從這裏進出聯盟區域。”


    “這不是偷渡嗎?”


    “我們一直在偷渡啊,這樣就不用付出關費了。”莫莫羅率直地說。


    這位m78人的道德標準再一次深深迷惑了羅彬瀚。這種迷惑持續到下一個令他更加聽不懂的消息出現。


    “我們要渡海了,羅先生。”莫莫羅在第二天找他吃早飯時滿懷期待地說。


    起初羅彬瀚以為這是某種浪漫的譬喻,像是“星辰大海”、“星漢長河”,直到他看見莫莫羅高高興興地走到牆邊,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扣在金屬質地的牆麵上。那五根手指尖有節奏的微微發光,幾秒鍾後牆麵咧開一個口子,輸出了一個長得像是衝浪板的東西。整個場麵看起來和吐銀行卡似的。


    “這什麽鬼?”他扯著荊璜的頭發問。


    “前麵是約律靈場帶,要渡海了。”荊璜敷衍了事地說,頭都不抬。今天他的精神狀態好得出奇,皮膚仿佛正散發著微光。


    羅彬瀚陰森地瞪著他。


    “幹嘛?”荊璜說,“船不就是渡海用的嗎?”


    他怪不高興地從書架裏抓下那本《水行何方》,翻開封麵,扔給羅彬瀚。書頁在羅彬瀚的視線下迅速凝結出一段段中文。


    “唉,但一個人的眼界應超出他的能力。”這本書的開頭寫道,“否則為什麽還要有天堂呢?”


    **


    宇宙,我們最後的邊疆。


    無邊無垠,冰冷無聲。被射線和萬有引力所支配的黑暗空間,由超高熱量的等離子體構成的球狀恒星。暗物質。黑洞。宇宙輻射圖景……這是我們的宇宙。基於假設、推斷、實證和可重複性實驗,我們構建起一個講述它整個結構的故事,精密而優美,複雜但和諧。從光速的相對方程到曲速航行原理,從引力場觀測到蟲洞架設,從弦論到大一統理論……我們看見,我們來到,我們征服。並且我們必將征服。


    是啊,我們曾經多麽如此的相信這個世界,這片宇宙!一個在可知,可解,可確信的物理學規則下穩定而平衡地運行著的整個世界……


    但是,親愛的朋友。在你航向約律的太空時,它們都是錯的。忘掉它們吧。


    從燃素之海到以太浪潮,從活火之氛到被射流卷漫過的無垠天宇,從被“靈氣”充填的無引力虛空區域到一片平麵大地“上部”的無限向上延伸的湛藍色虛空……這些景象都屬於我們將麵對的世界之一,而我們之中特別勇敢的那些朋友還曾見過更多。譬如在有些“世界”,與天空具有明確分野的虛空是如此的安全而穩定,以至於你可以從一座山頂向上跳出去,直接跳出“大氣層”——我這裏指的是一層空泡狀的薄膜,分隔了可呼吸的空氣與無空氣的虛空——落進充斥著靈場的宇宙。以“魔法”作為媒介和載體,你的船將能在它的浪潮上漂浮與航行,圍繞著其中翻卷旋轉著的世界之球繞行幾個圓周。


    在這些世界,星星可不僅是你精神上的指路明燈。它可以是活著的,死了的,某種“靈魂”,某種“神祇”,明燈,火炬,洞眼,燈塔,鑲嵌在天壁上的寶石,生物的眼睛。


    這些都是在你的航行之中可能會見識到的真實狀況。


    這些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這些都沒有任何理由不發生第二次。


    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在麵對這個不講道理的宇宙時,請盡力保持你的儀態優雅。


    然後,尖叫吧……


    **


    羅彬瀚在這一節末尾停下閱讀,合起書本,做了幾個深呼吸。他覺得自己早就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已經犯不著次次震驚了。既然他可能是這船上唯一的普通泛智人種(鑒於他還沒搞清楚星期八到底是什麽),那麽顯然人類的尊嚴隻能由他親自來維護。


    “我要準備泳衣嗎?”他嚴肅地問。


    “你他媽壓根就沒看懂是不是?”荊璜說。


    羅彬瀚想再就這個問題探討兩句,但荊璜忽然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雅萊,進海前先等一會兒。”他說,“我要在港口買點東西。”


    幾個小時後寂靜號降落在陸地上。這個過程中雅萊麗伽沒有開啟艙外可視化,因此羅彬瀚在下艙前並不清楚自己將迎接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出艙門前他習慣性地想換上防護服,雅萊麗伽卻製止了他。


    “你在港口不需要那個。”她說。


    艙門應聲打開。羅彬瀚首先感受到風,帶著喧囂的聲浪與水的濕氣,然後他看到一片蔚藍晴朗的天空。


    “……日。”他說。他的胸中湧起了某種切實而又虛幻的感動。


    寂靜號停在一個圓形平台上。這樣的平台在周圍無以計數。在平台群的後麵是一座繁華、喧鬧的現代都市,前方是大片水域,無垠地向天際蔓伸而開,看上去完全像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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