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他明白。


    下山不過數日,遠非亂世的全部,卻讓他心靈震悸,而他更知道……


    兄弟鬩牆,不過頭破血流;強盜入室,真得喝血吃肉!


    較於日後,今為太平。


    誰言道: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縱然知道一切,他又能做什麽?


    一人之力,微如螢火!


    不如遁入山中,免觀神州啼血。


    一聲長歎,也許,他真該老老實實做個道士,尋得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不負此生矣。


    “何故作此長歎?”夜幕之下,雙眼如星。


    “有感而發。”


    青年微笑:“在我的印象中,小道長不似唉聲歎氣,顧影自憐的人物,”


    他跟隨而來,便是受到吸引,尤其是李無眠和張之維。


    青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九歲入世,練一雙明目,所見之人何止千萬,無一人可比道長風姿。”


    “所謂風姿,外相而已。”李無眠哂然,道胎罷了,不值多提。


    青年搖頭:“明此,便非外相爾。”


    李無眠不答,青年細細端詳,微微笑曰:“我啟蒙於道門,也通些佛法,走過紅塵,遍閱俗世,對眾生平等四字嗤之以鼻,將這世上之人,分為四等,道長可有興趣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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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聞其詳。”


    “最下的大多數人,懵懂平庸,為生而生,不知其所以然,碌碌無為是常態,也是所有人的基礎。”


    李無眠麵色平靜。


    “而若是在這最下中,隨意畫一個圈,施以貴物,或以虛名,便能催生出鶴立雞群的人來,他們有區別於最下的優長之處,活得富而不足,為名奔波,為物勞碌,恍惚一生,掀不起風浪,我稱之為有術無道。”


    李無眠若有所思。


    “最上之人,有術有道,明晰前路為何,知生於何地、曉死往何處,一生堅定不移,不存猶疑、畏怯、迷茫、惶恐,行於大道,心無外物,縱粉身碎骨,亦無怨無悔,可謂是不枉此生。”


    李無眠微微頷首。


    “最難辦的,非第三類人莫屬,有術半道,明白此生不會泯然眾人,有路可走,卻猶疑不定,魔念叢生,迷茫、畏怯、惶恐折磨本心,隻覺眼前幻象重重,時而有千萬條,時而雲霧籠罩,甚至南轅北轍。”


    “一念不查,入了妖魔,有術半道者,已非最下,有興風作浪之能,若入妖魔,則為人間之劫,蒼生之苦。”


    李無眠道:“兄台高論也。”


    “不敢當,我厚顏稱己有術半道,道長與那張兄,同為有術半道,故有奇心,望來日可見兩位全足。”


    李無眠淡淡搖頭:“之維誠然,我卻高看。”


    青年不置可否:“當今天下,無一有術有道,亂世之象,理所當然,不知至何年何月終。”


    “很快就會有的。”


    聲音雖輕,卻篤定非常,青年訝然道:“哦?”


    “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青年吃了一驚,細細咀嚼,所謂氣蓋寰宇,不能道盡。


    良晌:“不敢妄論。”


    “多謝贈言,心胸開闊了些,不知閣下此番,遊曆還是有事?”


    青年回過神來,點頭道:“為尋白鴞。”


    “全性梁挺?”


    “正是白鴞梁挺。”說到這四個字,青年皺起眉頭,全性妖人聚集,白鴞梁挺,更是妖中之魔。


    李無眠也是皺眉,異人界並非隻有佛道等正派,亦有一千年邪派,名為全性。


    ‘全性保真,不虧其身;遭急迫難,精通於天。’


    由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之一的楊朱創立,楊朱當時的理念是‘人人不損一毫’,講究‘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


    發展到如今,已是扭曲不成形狀,一群妖魔聚集,抱團取暖,成為‘為所欲為’‘隨心所欲’的代名詞。


    “白鴞梁挺,全性大魔之一,你有把握?”


    梁挺二字,在異人界威名赫赫,精通機關符籙的大宗師,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早就引得名門正派敵視。


    數年之前,有名宿牽頭圍殺,結果沒有順利留下梁挺,後來那名宿於家中暴死,連帶著所在小派慘遭滅門。


    據說當時趕去收屍的異人,進了小派山門,大半都嘔吐不止,甚至有人吐暈過去。


    自那以後,梁挺蹤跡更為飄忽,也無人願意牽頭了。


    “三分。”


    “三分?”


    青年淡笑道:“他沾了太多無辜之人的血,湘地有他蹤跡,三分足夠了。”


    “祝你好運。”


    “謝言。”


    正待各自回房,夜色籠罩下的莽山村,乍然喧囂,奔走哭喊,鑼鼓震天,驚起一村燈火,如困黑色幕布的螢蟲。


    犬吠聲此起彼伏,螢火也隨之搖蕩,老村長本就未眠,聽得喧囂,肝尖兒震顫,奪門而出。


    李無眠和青年站他身後,今夜風急,著眼望去,螢火乘風飄來。


    近了幾分,原是鄉人舉火,男女老少左右。


    前頭五六個青壯,一身狼狽,各帶傷痕,懊喪垂頭,發灰之麵在夜下尤為陰黑。


    側近一村家犬跟隨,有純黃、四眼、包金等,對著前頭青壯狂吠不止。


    眾人來到門前,犬吠由大轉小,直至泯然,偶有幾聲低低咽咽。


    老村長枯瘦老手發顫,人群默然分開。


    一副擔架,兩根灌木,編以藤條。


    架上之人,仰麵伏之,藤條滴血。


    青壯齊齊跪倒,掩麵哭道:“村長伯,我們太小看它了,那孽畜長有兩丈,高如瓦屋,一爪下去,青石都化齏粉,虎鞭一甩,碗口之樹立折,刀劍甚至夠不到頸項,大壯二牛,被一撲一掃,一個直接無頭,一個斷成兩截,屍體都沒有留下,青鬆哥讓我們先跑,中了那孽畜一爪。”


    有兩戶人家嚶嚶哭泣,老村長哆嗦著走上前。


    暗淡燈火下,後背血肉模糊,揭開一角衣裳,趴伏的青鬆下意識抽搐。


    老村長強自鎮定,望向架邊一老者。


    “老哥,我是無能為力,這四條爪痕,深可見骨,不僅斷了肌肉經脈,還造成脊椎移位,青鬆侄撐不過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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