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牢房之中,於延益的臉上卻絲毫不見怨懟,鬱鬱之色。


    “於師,我來晚了!”


    楊清源提著食盒走入了房中。


    見到牢獄之中的於延益,楊清源的內心是帶著幾分自責的。


    如果當時他也在京城,或許事情不會這麽糟糕。


    “哈哈,不晚不晚!來來,快坐!”於延益此刻身無重擔,反倒是更顯瀟灑和自在。


    “我來看看,你給我帶了什麽!帶酒了嗎?!幼,有酒啊!清源果然懂我!”


    於延益迫不及待打開了酒壇子的密封,“哎,自從上任武英殿大學士,都不敢好好喝酒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於延益也不例外。


    酒就是於延益的愛好之一,於延益當年在翰林院修編之時,就極愛喝酒,後來出任實職之後,職責在身,喝酒的機會也漸漸少了下來。


    他與曾經的翰林學士青蓮劍仙李太白也是酒友。


    於延益打開酒壇喝了一小口,頓時兩眼放光。


    “清源這柳林鳳酒的味道酸而不澀,甜而不膩,苦而不黏,辣而不刺喉,香而不刺鼻,五味俱全又和偕相生,真是造化奧妙,入口時甘潤,下喉以後餘韻淨雅,更有一種醇厚的橄欖味,久而彌芳……這是宮廷禦酒,我多年曾經喝過!”


    於延益於酒之一道,也有心得,一口就嚐出了這酒的來曆。


    楊清源點了點頭,看來於師在酒之一道之上的造詣,比他想象得還要高,這是他從明珠夫人的青蕪院中買的酒菜。


    “於師好品味,這鳳酒來曆確實不凡,乃是二十七年前釀酒大師,杜忘憂為何太祖高皇帝壽誕所釀造,當年五穀豐登,大麥,豌豆之美,千年不一遇,再加上當年寒冬瑞雪,太白山的雪水初融,流進大太白冰鬥湖。此湖之水甘洌清澈,最宜釀酒。”


    “那一批酒釀成之後,宮裏使用,所謂“君妃喜命長生酒”也。宮裏有十缸,當年陛下賞了我最後那一大壇子。然後我就再也沒喝過這種酒了。”


    於延益眼中出現了緬懷之色。


    須知少日拏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


    誰都有少年張狂,書生意氣的時候。


    一口氣喝了小半壇,於延益才發出一聲暢快之音。


    “舒坦了!”


    楊清源從食盒之中取出了菜肴,席地而坐,周身真元蕩漾,牢獄之中的蛇蟲鼠蟻如遇天敵。


    “會武功還真不賴啊!”


    於延益看了楊清源一眼,不由說道。


    楊清源一愣然後才反應來,他這手不過以自身道韻滌蕩四方,於延益怎麽看出來的。


    以楊清源的目光看來,於延益原本一身渾厚的根基已然不見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於師,朝廷之上你的判決出來。”


    “左右不過是斬刑。”於延益絲毫不在意,反而繼續夾了一口菜肴,細細品味,“還是你小子會享受啊!我當官那麽多年,就沒吃過幾次這樣的菜肴。”


    “貪口腹之欲,我的境界遠不能和於師相比!?”


    於延益卻笑著擺了擺手,“這有什麽?!孔聖還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呢?況且每個人都有追求,比如我,就喜歡喝酒。隻是窮得叮當響,又有職責在身,所以才喝不了多少。”


    楊清源有些頭疼,這個是關鍵嗎?!現在的關鍵是,老於你要被斬首了。


    “於師,我已經安排好了!三日之後,西廠會押送你前往菜市口行刑!這三日裏,朱瞻坤和他的黨羽定然會對我嚴防死守。我已經從神都之外,邀請高手進京。在第三日,秘密入京的高手,會將你救出京畿。”


    “到時候,朱瞻坤的注意力會被於師您吸引,當夜我會和平陽侯曹雪陽控製城外禦林軍。隨後帶來精銳且信得過的兵馬入城,行尹尹霍光之事。”


    楊清源在說話的時候,已經用真元將兩人周圍罩住,也不擔心隔牆有耳。


    “具體的細節,到時候我會讓救您的人告訴。廢立天子,不是消失,要想之後保持局勢的穩定,必須由您主持。”


    不管是程青鬆還是錢牧謙,現在的威望都沒法和於延益相比。


    即便是現在於延益含冤入獄,所有人也都相信他是冤枉的。


    要廢除朱瞻坤改立新君,隻有於延益來做,才能安朝野之心。


    於延益一直在安靜地聽,沒有打斷楊清源的話,直到楊清源講完全部的計劃。


    “計劃很周密,那廢除朱瞻坤的理由呢?!”


    “理由不是在於師手中嗎?!”楊清源反問道,“於師已經查到了太宗駕崩的真相了吧!”


    提到太宗,於延益也暗澹了幾分。


    “沒錯!太宗賓天,並非壽元已盡,天命大限,而是人禍矣。”


    於延益已經從曹正淳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又請趙正和韓蘇覓清查了一些事情。


    他雖然不長於刑偵之道,但是也還原出了太宗駕崩的真相。


    “此事要從太宗命曹正淳和東廠前往武當求藥開始說起。”


    “當時,你們客居於武當的藥王孫十常,受先帝之命,秘密煉製了天長丹。”


    楊清源自己也是精通丹藥醫理,自然是知道天長丹是何物。


    奪天地之造化,延壽兩年。


    這種丹藥,已經超出了尋常醫理。


    “太宗原本是屬意魏王繼任大統,然當時太宗已然是油盡燈枯,全憑萬密齋和李瀕湖兩大國手吊著一口氣。而魏王年紀尚幼,在朝中也沒有支持者。故而先太宗想憑借天長丹延壽,來從容布局。”


    太宗考慮得沒錯,太子朱瞻坤和楚王朱瞻圭都不適合當皇帝,甚至的嫡子就剩下魏王了。


    “但此事卻意外泄露了。”於延益歎了一口氣,“東廠廠督曹正淳雖然偶有弄權之舉,但他確實是忠於天子的,但是陪同曹正淳一同前往的東廠大檔頭皮嘯天卻被朱瞻坤收買。暗中將此事告知了朱瞻坤。”


    “皮嘯天?!”楊清源知道這個人,原本應該是被歸海一刀擊殺的龍套。


    朱瞻坤得知這個消息要對天長丹動手,這完全在楊清源的意料之中,天長丹對於太宗很重要,但是對於朱瞻坤同樣重要。


    朱瞻坤固然有萬般錯處,但是他對於發妻之情,卻做不得假。


    太子妃周明玉因為其弟被楊清源所殺,導致牽動了舊病,心血湧動,命不久矣。


    為了救周明玉,太子什麽都做得出來——包括弑父。


    隨後曹正淳前往武當求藥的消息,便鬧得整個江湖沸沸揚揚,一路之上眾多高手截殺。而這一切也在太子的計劃之中,曹正淳、木道人和前往支援的韓蘇覓被江湖高手纏住。


    運送丹藥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東廠大檔頭皮嘯天的手中,而皮嘯天是太子的人。


    此時的太宗性命危如累卵,命若遊絲。


    那以皮嘯天的眼光來看,該投靠誰,才能保證自己在未來的皇位更迭之中屹立不倒呢?!


    那當然是太子了!


    皮嘯天雖然是東廠的大檔頭,但他隻是個打手式的人物,標準的武夫,智慧有限得緊,對於政治也談不上了解。


    對他來說,投效太子幾乎就等於效忠新君。


    所以在太子的許諾之下,皮嘯天毫無心理壓力地成了太子的人。


    從他的角度來看,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他隻不過少走了些彎路。與直接辭職當保安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了這樣一個內應,太子自然有辦法調包天長丹。


    太子讓人查了太醫院的值夜記錄,確認了天長丹送達的當晚是太醫院丞李瀕湖值夜,於是他便提早搜羅了許多少見稀奇的草藥。


    果然李瀕湖見獵心喜,而這個時候,太子安插在太醫院的人趙不妄順水推舟,提出了提李瀕湖值夜。有人能替自己值夜,那就可以安心研究藥性了。


    李瀕湖留在太醫院的最大原因就是借太醫院之力重修《本草》。太子也利用了李瀕湖的心理,順利地讓自己的親信成了當晚值夜的太醫。


    一切都像太子計劃的那樣順利,天長丹在龍鱗衛的護送下送禮送達。


    隨後趙不妄假裝驗證了被調包的“天長丹”,確認無誤之後,太宗便服下了這丹藥。


    當時太宗已經油盡燈枯,全靠李萬二人的藥理調和。


    假天長丹沒有任何毒性,還是大補,但是它一入體就破壞了太宗體內脆弱的平衡,對於太宗來說,這與劇毒一般無二。


    一代英主就在如此的陰謀詭計之下,落下了帷幕,終究沒能替大周帝國留下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楊清源聽著於延益的話,麵上沒有表情,但是心中依舊怒火滔天。


    雖然早有猜測,但是從於延益嘴裏說出來和他自己的猜測是不一樣的。


    太宗對於楊清源來說,不僅僅是君,更是一個和藹長輩似的人物。


    於公於私,楊清源都不能接受他死於非命的結局,即便他的壽元無幾。


    “於師以為,這件事還不足以廢朱瞻坤嗎?!弑父殺弟,這種人也配為君?!”


    雖然楚王在漕運之事上做得不地道,但是他確實是個能打仗的皇子,就這樣被朱瞻坤冤殺,實在是可惜。


    若是沒有身在帝王家,楚王或許為是像神武軍大都督唐聖歎,天策軍大都督李承恩那樣,督撫一方,為國戍邊。


    麵對楊清源的提問,於延益搖了搖頭,“這雖然是事實,但是證據應該已經被銷毀了。從我被擒拿入獄到今日,這段時間已經足夠朱瞻坤將他弑君的證據銷毀殆盡了。”


    所不是於延益查出了這件事情,朱瞻坤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構陷於延益。


    真正參與此事的趙不妄、皮嘯天多半是開不了口了。


    皮嘯天前日被調入宮中,就失去了消息,下次出現在人們視野裏,估計是在宮中某口不知名的枯井裏。


    而趙不妄也因為母親身體抱恙回鄉探親,估計半道上會失足落入河中。


    剩下參與此事的人,但凡是不可靠的,現在應該都是差不多下場,能活著的,都是太子的死忠。而且也不會知道此事的全貌,估計就是知道一鱗半爪。


    “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不可能去指控弑君篡位這種罪名。”


    楊清源自然知道,於延益說的是事實。


    “若是如此,那廢立天子的理由,便要好好思量過了。”


    以臣廢君而天下不疑者,有且僅有兩例先例。


    前漢昌邑王,繼位二十七日,罪過千餘,使人簿責勝,縛嘉係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儀,亂漢製度。故大將軍霍光廢之,改立宣帝。


    但朱瞻坤現在能拿到明麵上來說的,隻有冤枉於延益一事。


    楚王一桉,雖然桉情沒有那麽清楚,但是確實有部分證據,對此隻能評價為桉情存疑,不像於延益這個桉子。


    意欲謀反,天下冤之。


    “……”


    楊清源之前隻考慮了如何行事,對於大義名分,並沒有太在意。


    若是現在這樣廢了朱瞻坤,那楊清源、於延益、錢牧謙乃至參與此事的大老,名聲就危險了。


    不說遺臭萬年,但也絕對是毀譽參半。


    對於文官來說,刀筆春秋、遺臭萬年,有時候比死還要恐怖。


    “清源,既然朱瞻坤的罪行沒能明確,那就讓他有一個明確的,足以寒天下之心的罪名不就行了。”


    楊清源愣了愣,然後看向了於延益的雙眸。


    “於師!?”


    “你覺得我的人頭,如何?!”


    於延益說上一句話的時候,楊清源就有不好的預感,而隨著於延益說出這句話,楊清源的預感成真了。


    “於師……”


    “清源,你聽我說!”於延益打斷了楊清源的話。


    “朱瞻坤要廢,但必須名正言順地廢。否則在世人眼中,我們就是董卓、爾朱榮之輩。不僅僅天下人心浮動,北境的燕王也會得到一個起兵清君側的大義之名,你願意看見這些嗎?!到時候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你我就是罪人啊!”


    在牢獄之中的這段時間,於延益並沒有閑著,他已經將一切都考慮清楚了。


    “於師……”


    “當然,我的考量不僅僅是這些。”於延益一口飲盡杯中之酒,“清源,你還記得你寫給我的‘民主論’和‘共和書’嗎?”


    楊清源心神一震,他曾經以夾帶私活的方式,寫了兩篇策論,當時被錢牧謙被痛批了一頓。


    當時他就意識到,這其中的理論太過超前了。


    一位馬先生編寫的理論之中,有一句闡明了這個道理。


    經濟基礎的需要決定上層建築的產生。


    現在的大周沒有這樣的基礎。


    所以他當年就收起了這個心思,但沒想到於延益竟然還記得此事。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周期律一直沒法擺脫。


    王朝興衰,其本質不過是某一利益群體被趕下台,換了新的群體上台而已。


    既得利益的統治階層利用手中的權利,逐漸積累資源,致使貧富差距愈發加大,矛盾愈發尖銳,直至不可調和的時,爆發衝突,然後王朝被推翻,一切重新來過。


    不過於延益現在提這個觀點,楊清源不明白提到他想說什麽。


    “當天下百姓當家做主,這件事情,我們做不了,或許千百年後才有人能做成,但是你提出的共和製衡論,卻可以更進一步。”


    於延益目光炯炯地看向楊清源,“這是一個機會,限製君權的機會。若是能使得王在法下,周明生桉的悲劇、楚王的悲劇、乃至於老夫蒙冤之事,就能極大程度地避免。”


    “君權無上,唯法匡之!”


    於延益在刑部的天牢之中,在這幽暗無光的地方,喊出了振聾發聵的八個字。


    經曆了楚王之事,和他自己的被冤枉的過程,他得到了這八個字。


    雖然此地沒有陽光,但是楊清源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光明。


    文明的進程,是一個限製權力的過程。


    以帝王權威擅自廢除法律或實施之僭越權力,為非法權力。


    這句話是《權利法桉》的核心含義,也就是於延益的剛剛那八個字的含義。


    王在法下,天下大同。


    “現在,是個機會!”於延益的語氣堅定,“我若是被朱瞻坤冤殺,便足以引起朝中群臣對於天子的排斥。”


    於延益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謙虛,而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他為國盡忠,在大周危亡之際,守住晉陽,並和楊清源圍殲後金大軍,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且為人德行高尚,沒有絲毫弄權貪瀆之行。


    這樣的人要被天子冤殺,百官會如何想?!


    今日朱瞻坤可以冤殺於延益,明日是不是一樣可以冤殺趙艋軻、錢牧謙、程青鬆?!


    即便是得楊清源言傳身教的十三皇子上位,當了一任好皇帝,那下一朝呢?!


    將社稷命運和自身命運寄托於皇帝是個皇帝之上,這本來就走鋼絲的行為,非天下正道。


    之前他們沒有辦法,而楊清源和於延益提出了一個辦法,足以限製皇權。那他們自然是願意擁護的。


    文官武勳兩大集團其實代表的就是此時大周的最大利益。


    黎庶眾多,但他們的聲音不被聽見。


    以內閣治政,以都督府掌兵,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司法。


    三方分立,製衡皇權!


    則王,在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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