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四年的春天,那一年,我剛剛滿十一歲。是一個連頭發都還沒有盤過的黃毛丫頭。


    我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六品的小吏,並且很多年都沒有擢升過,他的薪資微薄,還好,他寫得一手好字,這長安城裏的人都為了買他的一副字畫而搶得頭破血流。這讓我們家的日子過得不至於捉襟見肘,隻是,在這官比民多的長安城裏,父親的仕途實在沒有什麽盼望。


    我永遠都記得那天早上,隔壁的熏哥來找我,一進門,跟我的父親母親打過招呼以後就拉著我朝外麵跑。我有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連連的問她。她卻衝著我擠眉弄眼的笑:“今天長安城裏有熱鬧看。”


    熏哥就是愛看熱鬧的人,其實我也是。像是我們這麽大的女孩子,又有誰不喜歡看熱鬧呢?聽她這麽說,我連忙問:“是什麽樣的熱鬧?”


    “晉王爺要娶妃子了,迎親的隊伍好長呢,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熏哥拉著我的手,在朱雀大街上跑著,我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很快就擠到了隊伍的最前麵。


    而在我們的前麵站著的是手拿寒光閃閃兵器的侍衛,不怒而威,我本來是有些怕的,可是,遠處那吹吹打打的鑼鼓喧天,還有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又讓我舍不得離開。


    那隊伍近了,更近了。


    坐得最高的,走在最前麵的是個漂亮得少年。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少年,他得意洋洋,他意氣風發,烏黑的頭發,星辰一樣的眸子,微微有些被曬黑的臉龐,還有那唇邊帶著得不可一世的笑容,實在是讓人挪不開眼睛。我的心跳的很快,似乎連呼吸的力氣都失去了一樣,就算熏哥興奮搖著我的手,又叫又跳,我也回不過神來。


    我的耳邊,都是熏哥的聲音:蕊珠,你看,那就是晉王殿下,他長得多好看。


    蕊珠,你看你看,他在衝著我們笑呢!


    蕊珠,要是,我將來的夫婿也像是晉王殿下一樣好看,那就好了!


    蕊珠,晉王殿下的妃子是梁國的公主呢!真羨慕她!


    蕊珠,蕊珠……


    熏哥的話什麽時候這麽多過?我隻是想靜靜的而看看他,看他的笑,看他的得意,看他眉眼中間的幸福……


    是的,那就是幸福吧?他回頭看著那馬車時,滿臉的柔情蜜意就算在這一片猩紅的濃豔中,也是那樣清楚。


    我的唇角也忍不住翹了起來,仿佛,他看得不是別人,而是我一樣。誰會相信呢?我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可是,可是,就在我看見他的那一刻,我想我就不可抑製的陷進了他所無意中製造的那個漩渦中了。


    若是,若是今天坐在馬車中的是我就好了,我一定會是天下最美麗的人。


    他最終走到了我的身邊,他的目光輕飄飄的,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帶著那隻屬於另一個女人的幸福滑過了我的身上,留下一片冷意,最終回頭,落在了那馬車裏的女子身上。


    那個女子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手裏執著一把金絲團扇,輕輕的將麵孔遮住,可是,我還是從那扇子的縫隙中看見她如花的容顏和羞澀的笑意。馬車在路過我的身邊的時候,她竟然朝著我轉過頭來,那扇子也放下了來了一些,讓我得見她半張的容顏,果真美麗極了。


    可是,我卻執拗的認為,她的美麗不過是因為穿著這一身鮮紅的嫁衣罷了,若是我穿上定然比她更加漂亮。


    若是說,十一歲的年紀就已經會心動的話,那麽我想,十一歲的年紀大概就已經會嫉妒了。是的,當我看見那個女子開始,我的嫉妒就如同這三月的春天一般開始草長鶯飛。


    那迎親的隊伍終於離開了長長的朱雀大街,隻留下了滿街紅紅的紅紙碎片。我低著頭看,正好有一片紅紙,方方正正的落在了我的鞋邊,我低頭撿了起來,小心的折好。回家以後放在我自己的盒子裏,就如同珍藏著我最為甜蜜的隱秘。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和那位意氣風發又美麗的少年,終究不會再有故事。我不過是一個圍觀他婚禮的平頭百姓,他卻是這流光瀲紫般大隋王朝的晉王殿下,我們之間有著天與地的距離,有著雲與泥的差距。


    隻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拿出那片逐漸褪色的紅紙,兀自回憶一下,那日的繁華和甜蜜。


    也許,是菩薩憐我一片癡心,我無法想象,在開皇八年的夏天,我連同幾個品級低下的官家女兒竟然被皇後傳喚到了安仁殿。在那裏,我又看見了那個少年,晉王殿下。


    四年的光陰,並沒有再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反而看起來更加的英姿勃發。皇後看起來並不滿意這樣的選妃,不,是選妾。


    沒錯,是選妾,為晉王陛下選妾。


    皇後忌諱所有的嬪妾,從陛下的,到她所有兒子的,所以,這樣的甄選不過是為了滿足皇家子孫的延續,若不是因為這一點,她是不會同意這樣一場在她看來再荒唐不過的鬧劇的。


    晉王坐在榻的一邊,目光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的轉頭跟身邊的晉王妃低聲說著話。他們仿佛在低聲議論著這大殿裏所有跪著的少女,也不知道晉王說到了什麽,讓晉王妃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我有些膽戰心驚,可是,在膽戰心驚的下麵,又忍不住偷偷的充滿了希望,也許,也許我也可以如同那晉王妃一般,坐在他的身邊。


    時間實在是太久了,這麽多年,我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我是怎麽從安仁殿離開的。隻是記得,在走之前,我偷偷抬頭去看晉王,卻看見了臉上帶著溫暖笑意的他身邊的晉王妃那一臉陰暗隱忍的怒意。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陛下為了不讓皇子們培植自己的勢力而出現骨肉殘殺的慘象,所以,皇子們納妾,她們的家世都不會太顯赫。


    我頭一次,感謝我的父親仕途不順,隻有這樣,我才能有機會走進他的身邊。


    我出嫁的那一個早上的,天亮得早極了。父親站在門外說,今天是個好天氣,蕊珠,你會一生平順。


    而我則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眉眼如畫,嬌媚如花的容顏,果然是美麗的。宮裏的宮女們為我開了臉,為我梳了頭,為我帶上了一隻鳳凰。我有點難過,我始終不能像是晉王妃那樣帶上三隻的鳳凰。


    一個女司為我遞上了一張紅紙說,上些紅吧。我抬頭看她,容貌清麗,笑容溫柔。我微微一愣,推開了她手裏的紅,卻找出了我那張盒子,從裏麵拿出了那張早就已經褪色的紅紙說:“我用這張紅。”


    那女司愣住了,卻沒有拒絕。我顫巍巍的將那張被我珍藏了很多年的紅湊到了唇邊,猶豫了很久很久,才舔濕了唇,然後輕輕的抿了一下。


    鏡子裏的我,沒有那殷紅的唇,隻是一種猶如桃花一般的淺紅,和我一臉的濃妝湊到一起顯得有點薄,可是,我卻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原來,想了那麽久,盼了那麽久,我心中最為豔麗的那張紅早已經褪色了。


    終於,我也坐上了馬車,離開了曹家,離開了父母,朝著我無數次期待的地方去了。迎親的隊伍比當年少了很多人,可是兩邊圍觀的人依舊不少。我抬眼看去,騎著馬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並不是晉王,而是一個代迎。


    因為,我是妾,是沒有資格讓丈夫親自迎娶的。


    一想到這點,我的那並不殷紅的唇邊就仿佛滲出了無限的苦澀,不過,沒有關係,就算我不是從正門走進晉王府的,我也終於站到了他的身邊,為了這一點,其他的什麽都是沒有關係的。


    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看見去年就生了孩子的熏哥,她終究沒有嫁到像是晉王那般俊美的夫婿,她的丈夫不過是一個賣瓷器的商人,長得寬厚敦實。我用扇子遮住臉,掩住自己的唇角得意而苦澀的笑,我終於如願以償。


    晉王府裏,並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的到處披紅掛彩,隻是在我安神的院子裏才一片的猩紅。我坐在一片猩紅中覺得自己像是做夢一樣。直到晉王站在了我的麵前,輕輕的問:“你叫蕊珠?”


    我這才緩過神來,抬頭看著他,連扇子也忘記遮住臉,宮女們教導的事情統統全部忘記了,隻是這樣呆呆的看著他。他一如我第一次見他一樣,頭發烏黑,雙眼如星。不過,他並沒有穿著紅袍,隻是穿著一件暗金色的袍子,頭發整齊的梳起,衝著我溫柔的笑著。


    他見我愣在那裏不回答,也不生氣,反倒笑出聲來,宮女們什麽都沒有教你嗎?說著,他勾起了我的下巴,在我都沒有弄明白的時候,他的唇已經湊了過來,貼在我的唇上。我瞪大了眼睛,什麽都記不得了。


    那一夜,我的整個生命裏好像開滿了絢麗的紅花,大朵大朵的,渲染了我整個蒼白而絕望的青春。


    “夫人,夫人,已經過了晌午了,要不要用膳?”妙蘭輕輕的推醒我,我愣了很久才想起來,原來我是睡著了。半坐起身來,看著窗外三月的陽光,我怔得出神,剛才,我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夢見過原來的事情的,怎麽,又夢到了?


    楊廣,我想,我是愛你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一點愛我,可是,我是愛你的。


    因為,我的青春仿佛因愛你開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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