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早天上還飄著綿綿細雨,盧婉陶不聽張媽勸告,著小五撐著把綠‘波’碧的油紙傘,便踏著水‘花’趕進了尚和坊。[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最新章節訪問:.。


    她來的早,尚和坊大堂內隻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她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要了三碟小菜一壺茶,自斟自飲。小五卻忍不住抱怨:“何苦來,小姐你到底是著了什麽魔,天天要來這裏聽那勞什子的說彈詞!”


    盧婉陶隻是笑笑不響,不一時自後堂內轉出個姑娘,盧婉陶很注意。這位姑娘身材嬌小,身段卻尤其窈窕,綾機綢的紅衫子,在腰間微微一收,那一種嬌‘豔’不盛,更有一種娉婷。小五卻很看不慣,撇著嘴道:“狐媚子!”


    盧婉陶拿竹筷敲她頭,不許她胡言‘亂’語:“哪裏狐媚子,我瞧著甚好!”


    小五跟著就是嘻嘻嘻一陣笑:“哎喲,小姐,莫非你這是愛屋及烏?”


    小五一語中的,盧婉陶刹那紅透了臉,卻還嘴硬地不肯承認:“死丫頭,盡胡說,我隻是傾慕黃先生的風采!”


    “這我就有些不懂啦小姐,”她伸手拿起一粒鹵水‘花’生丟進嘴裏,“傾慕與喜歡有啥子不同,小姐,您給丫頭講講!”


    “這,這不同大了去了,傾慕並不是喜歡!”


    “可是不喜歡又怎麽會傾慕?”


    “喜歡就是喜歡,誰說喜歡就會傾慕,男人也傾慕男人!”


    “可是小姐,男人不是也可以喜歡男人麽!”


    盧婉陶被小五說的啞口無言,大瞪著她:“這種話你也敢說!”


    “為何不敢說,大少爺他……”


    不等她把話說完,盧婉陶趕緊伸手捂住她嘴,截斷了她後麵的話,疾言厲‘色’地:“這種話,以後不許說!”


    小五看她臉‘色’難看,知道這是開不得玩笑的,自知理虧,唯唯應是。她這才臉‘色’緩和些,卻不知那位紅衫姑娘何時到了身後,這時候對她們笑道:“盧小姐,今兒個來的好早!”


    盧婉陶整一整臉上表情方扭身瞧這姑娘,見她半濕的發裏‘插’了朵‘花’瓣‘肥’厚的木筆,‘唇’上掃了一層淡胭脂,不是純紅‘色’,反而是一種極薄透的紫,與那木筆正是相應成趣。她的頰也是紫的,雨浸出的紅紫‘色’,媚裏顯出些病態的‘豔’。盧婉陶忙關心地問:“你淋了雨?”


    “不礙事,”她淡淡一句帶過,“我來一則是為了告訴盧小姐,我哥哥今兒個病了,不能來,再一則便是向掌櫃請辭的。”


    “請辭?”盧婉陶險地叫出來,終於忍住,啞聲道,“此話怎講?”


    “哥哥到這裏說彈詞原也是事出無奈,現在有了別的活路,自然不願再做這種事了!”她很雲淡風清地,“既已知會了盧小姐,我這便先走一步!”


    然她身子才動,盧婉陶立時急地把她拉住:“黃姑娘,我有個不情之情,你能不能應我?”


    “盧小姐請說。”


    “我,我想去看看黃先生!”


    二、


    去的一路上,三個人都靜默著,隻有兩把傘被雨打得喧囂。天愈‘陰’下來,整個的是一種沉鬱而‘陰’陽怪氣的深昏‘色’,盧婉陶隻來得及看到紅衫姑娘的一截白‘褲’角,迤邐拖出一抹水痕,便在一堵青牆後失了蹤跡。


    她怕跟丟了,再要見著那位說彈詞的黃漢甫就難了,心裏便是心焦如焚,催著小五快些走。待轉進了巷子,眼前的光影更是一暗,遠看這巷子長得沒有盡頭,青磚牆直接入天,高有兩丈,壓迫的人心裏有一種慌‘亂’。紅衫姑娘走的甚急,隻這麽一會兒,已把她們落下了大段,在高高的青牆間,像一抹遊魂,更像是一隻紙紮的紅風箏。


    末了紅衫姑娘站在一所院‘門’前等她們,進‘門’前特意提醒盧婉陶:“盧小姐,你以後莫再稱呼我為黃姑娘,我並不姓黃?”


    盧婉陶隻覺得這話無端怪異,忍不住問:“我聽說你與黃先生是兄妹呀!”


    “是兄妹沒有錯,可是我不姓黃,”她收了傘,抖掉上麵的雨水,笑起來‘豔’媚不勝:“我隨阿娘姓葉,葉如繁,你以後叫我如繁便好了!”


    盧婉陶這才釋然,跟她進了院子,卻又聽她道:“我娘小字如眉,盧小姐可曾聽過麽?”


    葉如繁這話問得好生奇怪,盧婉陶實在不解,她娘的小字,自己又如何會聽過呢!


    見她不語,葉如繁又道:“我隻是隨便問問,盧小姐別放在心上,我先進去與我哥哥說一聲,你請在此稍待!”


    等了大約有半刻,聽得屋裏傳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咳嗽,那聲線是沉沉的,像被水浸透了的棉‘花’,格外使盧婉陶心裏有一種涼意。須臾葉如繁推‘門’出來,對她們主仆招招手。小五實在看不過,嫌對方沒家教,沒有茶款客也便算了,竟也不請人到屋裏坐,而在這雨天的院子裏幹等,不由地怨聲道:“小姐,咱們回去,這一對兄妹當咱們是什麽!”


    盧婉陶安撫地拍拍她手,叫她稍安勿躁,當先進了屋裏,小五也要跟進,不想卻被葉如繁攔了路:“我哥說隻要見盧小姐一個人!”


    小五恨得兩眉倒豎,急起來就要罵人,盧婉陶知道她這硬脾子,忙折身回來拉她到一邊細細叮囑:“你在‘門’廊等我一等,莫要造次,這裏比不得在家裏,回去自有你的好處!”


    小五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盧婉陶的綠衫子在‘門’後消失,恨得咬牙切齒,卻隻能倚‘門’而立。聽那屋裏隱約傳出一聲:“盧小姐快坐,如繁,給盧小姐倒杯茶來!”幹淨利落的男聲,是那說彈詞的黃漢甫。


    她又注意到那窗上映出鬼影子似的一捧燈光,印在院外的雨地裏,扭曲成一隻鬼臉。盧婉陶細細碎碎的聲音傳過來,說的是:“卻不知黃先生將來有何打算?”


    她無言向上仰望,這天深似海,雨落如‘花’,她心裏卻陣陣失落,忍不住感歎:“小姐怎麽就喜歡上這麽個人呢!”


    三、


    黃漢甫與葉如繁雖是兄妹,可是長得並不像。他皮膚是一種瓷白‘色’,愈顯得眼深如染,風標別致,比之葉如繁更‘豔’上三分。盧婉陶每見著這張臉,都有種驚‘豔’之感,這時候正對著他,離得這樣近,做立不安,心跳得像是大雨傾盆,萬蛙齊鳴。


    待葉如繁倒了茶來,她為了掩示羞赧,也不分辨好壞,胡‘亂’地端起來便喝,結果燙得“嗷”的一聲鬼叫,反鬧了個大紅臉。黃漢甫強忍著笑,咳了咳道:“盧小姐來看漢甫,漢甫實在感‘激’,這段日子多謝盧小姐捧我的場!”


    盧婉陶不是個擅言詞的,也不知道要接什麽話,隻說“哪裏,哪裏!”


    黃漢甫又接著說:“漢甫以後便不再去尚和坊說彈詞了,然若是盧小姐喜歡,隨時歡迎你過來,我願講給盧小姐一人聽!”


    盧婉陶簡直受寵若驚,心跳得更快了,思量他話中的深意,果然有深意麽?她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飄到他臉上,看到他深黑的眼睛裏有光,瑩瑩流轉,勾魂攝魄,她感覺自己的魂魄就要被他吸進眼睛裏,臉紅身熱,卻有種莫可奈何的興奮。


    黃漢甫卻突然別開了眼,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到窗邊把窗子推開了半扇,眼瞥見‘門’廊裏裏一抹孤削的茶‘色’人影,柔聲道:“咱們這裏吃食簡陋,我也不敢多留盧小姐用飯,等漢甫這病好了,自當登‘門’拜訪,總歸一句話——”他扭臉看她,目光灼灼,有似著了火,語調裏更有一種沉重的歡快,“來日方長!”


    盧婉陶實在看不透這個人,他的話也教人費盡思量,像有那個意思,又像沒那個意思。她忐忑不安地:“那麽能不能告訴我,你以後要去做什麽?”


    黃漢甫搖搖頭:“我也還未想好,索‘性’在尚和坊賺了幾個錢,一年半載的總能支撐住,也不著急找事做!”


    盧婉陶的眼睛閃了閃,在這‘陰’暗的屋子裏像一簇小火苗:“若是我薦你做個西賓,你可願意?”


    黃漢甫倒有些驚異,這驚異也隻是稍縱即逝,不作停留,立時歡喜地向她作揖道:“自是求之不得!”


    小五早等的不耐了,這時候衝到那開了半扇的窗子前,呯呯敲了兩下,在這種安靜到連呼吸都清晰可辨屋裏,真是驚心動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盧婉陶才要開口喝斥,卻聽葉如繁在麵外吼:“我還以為大戶人家的婢‘女’多是知書達理,看你卻是個野丫頭!”


    小五氣得說不出話,她自恃是有身份的,也不屑跟葉如繁計較,隻在窗外叫:“小姐,小姐,咱們若是再不回去,怕老爺要起疑了!”


    盧婉陶也知事情輕重,應了一聲,向黃漢甫告辭。黃漢甫也不留她,著葉如繁送她們主仆出了‘門’。


    臨分手的時候,葉如繁深深看了她一眼,話裏有話地道:“今個盧小姐來了,哥哥不知有多高興,病似乎也好了些,盧小姐若是方便,還希望能常來瞧瞧我哥!”


    盧婉陶聽得心裏一跳,不知怎麽臉就紅了,小五氣得翻白眼睛,不等她回話,拉著她急急往巷子外走。


    四、


    雨下了一日,到了晚上依舊不見停,且有狂急之勢。風是濕潤‘潮’冷的,雜著雨腥氣自窗子打進來,吹得桌上青紗燈一陣恍惚。盧婉陶因為想著黃漢甫的事情,如何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小五這時候坐在桌邊就著燈光繡一隻香囊,針角密密,五彩連綿,細瞧去,竟是十幾對展翅蝴蝶。這東西繡起來不僅費功夫,且費眼力,盧婉陶掀開紗幔看看她,忍不住輕歎口氣,下‘床’坐到桌邊,叫她去倒杯濃茶來。


    等她把茶端了來,便見盧婉陶正拿著那隻已成形的香囊左右端相個不了,她臉跟著就紅了,把茶遞上去道:“小姐,這大半夜的不睡,卻又是為了哪般,莫不又是因著那位黃先生?”


    盧婉陶抬了抬眼皮,卻不接她的話,隻搖著手中的香囊道:“這是什麽,從不見你這樣上心的做過東西?”


    “一隻香囊罷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她故意地做出毫不在乎的表情,“小姐,喝了這茶便快些睡吧!”


    盧婉陶卻不肯罷休,黑眼睛一轉道:“這香囊做得實在‘精’致,我很喜歡,你做好了正好給我用!”


    小五的身子輕微地抖了下,臉上卻還是笑嘻嘻地:“小姐,你香囊不下數十個,我做的這個實在粗鄙得很,哪裏能入你的眼!”


    “東西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歡,可心意,”盧婉陶深深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做的這個香囊就很合我心意!”


    小五終於裝不下去,苦著臉道:“小姐,你何苦為難我這個小丫頭!”


    “丫頭是丫頭,卻是個大丫頭了,人大心也大了!”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光斜上去,看著小五的側臉,“隻要你幫我辦一件事,這隻香囊我不僅不要,還替你約我二哥出來!”


    小五一聽她吐出“二哥”兩個字,臉立時就紅了,拿雙手捂著臉,嬌嗔地喊一聲“小姐”盧婉陶笑眯眯地不為所動:“你放心,並不是什麽難事!”


    結果第二天小五被盧婉陶支出去買了支二十年的老山參,巴巴地送到了黃漢甫家裏,卻被葉如繁攔在了‘門’口:“你這是來做甚!”


    小五一見她這氣勢洶洶的架式更煩了,原本這事她做得便百般不情願,索‘性’站住了身子,把手裏‘精’雕細鏤的紫檀木盒子使力往她懷裏一搡:“拿去,這可是咱們家小姐的一番心意,教你哥好好保養身子,才好去咱們家做西賓!”


    葉如繁聽得一怔,追問一句:“此話是何意?”


    “還能有什麽意思,”小五懶得同她囉嗦,直截了當道,“小姐已求了老爺,不日便要聘黃先生做小少爺的西賓。”


    “當真!”葉如繁一把抓住她手臂,急切地,“你不是騙我吧?”


    小五甩開她手,氣得直跺腳:“你愛信不信,我可沒功夫在這兒與你閑扯!”她說著轉身便走,身後葉如繁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轉出巷口,歡喜地折身跑進了屋裏。


    五、


    盧婉陶再見到黃漢甫是兩月後,那時他在盧家做西賓已有一月。盧員外因為自己不大識字,對讀書人特別看重,也因為這層緣故,他雖有萬貫家財,那些清高的讀書人卻不肯“屈尊降貴”來盧府做西賓。好不容易找著了這麽位黃先生,他喜歡得無可如何,左一頓酒席又一頓小酌的請著。也所以盧婉陶近一月來找不著機會與黃漢甫見上一麵。


    這一日見麵也是偷偷的。黃漢甫不肯住在盧家,每日授完課,不論多晚都要回去。盧婉陶算準了時機,在吳家巷子口堵住了他。


    天早暗下來了,這巷子偏僻不見燈光,她打著盞四角薄紗的美人燈籠站在牆邊,沉重的一抹紅,凜凜的一雙眉眼,分明沒有上過妝,卻顯得過於濃‘豔’。


    黃漢甫再想不到她會一個人在這裏等她,禁不住一怔,回過神來急得動問:“你怎會在此?”


    “自然是等你!”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為何你一人在此,天深夜晚,你一個‘女’孩子家……”


    “別說那些沒用的,”盧婉陶有些怨也有此恨,口氣不大好,“黃先生這一個月來過得好自在!”


    “我,”黃漢甫低了眉眼呼出口氣,脈脈一線,轉瞬即逝,他因為這一緩,人又恢複了一慣的平淡,仿佛剛才的緊張慌‘亂’都出自人的幻覺,“盧小姐,我是有心要看看你的,可是一直脫不開身!”


    盧婉陶也不是這樣好哄的,不肯信他,隻冷著臉不說話。他突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那一抹熱度,像絹一樣在她心裏一寸一寸鋪展,柔軟的,輕薄的,如柳絲飛絮,不知怎麽她的心就軟了,化了。她這一腔的心事想教他知道又不想教他知道,然而他該明白呀,她的臉跟著一紅,要掙脫開他的手,他卻緊緊地握著不肯鬆手,臉更是湊了上來,呼吸裏含著抹桂‘花’香,那是桂‘花’酒的味道。


    他放開她的手,轉而捧住她的臉道:“讓我看看你!”


    盧婉陶整個的陶醉了,雖不曾喝酒,也是醉眼‘迷’離地,任他的手在她臉上遊移。桂‘花’香味愈重了,他的‘唇’熱而軟,直擦過她的頰,她跟著酥麻虛軟,身體像不是自己的,隻能依偎著他。他一隻手攬著她的腰,一隻手還在她的臉上遊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樣兒也不肯錯過。她正昏昏沉沉地任他施為,卻忽來的一聲驚叫:“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兩人俱是一驚,腦子清醒了,緊貼的身體乍然分開。那人卻還不肯罷休,跑過來直指著黃漢甫叫:“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再想不到一個字能有這許多的意思,她叫得千回百轉,他聽得麵紅耳赤。


    那人的表情態度口氣都使人羞憤‘欲’死,盧婉陶紅著臉一拉那人手道:“小五,不得無禮!”


    “小姐,無禮的是他!”小五不顧盧婉陶阻勸,也忘了主子奴才的規矩,隻想著小姐被人欺負了,她不能善罷甘休,要討回公道,“虧小姐這樣待你,你卻是恩將仇報,小姐一個清白姑娘家被你毀了清白,你要至小姐於何地!”


    她這樣一說,盧陶婉簡直羞得無地自容,恨叫一聲“小五”,使勁兒把她往回拖,卻又對黃漢甫依依不舍,不住回頭看他。對方明白她的心思,就著那一線燈籠的光,極快地,無聲地說了句話,她跟著鬆了口氣,不管小五的掙紮,死活把她壓上了馬車,叫車夫快些驅車回府。


    待小五安靜下來,她卻心‘潮’起伏了,想著他說的該是“來日方長”,雖是這樣平淡的一個詞,卻教她神魂顛倒,好似修成了佛果的大圓滿——來日方長!


    六、


    整個的大半年,簡直如行雲流水,快得使人措手不及。盧婉陶因為一月裏能與黃漢甫偷偷‘私’會兩三回,日子過得尤其經不得推敲,倒是小五常數落著:“小姐,您總是這般魂不守舍的,這半年來,繡活都擱下了,還是我幫你做了兩件兒應付過了大太太,然這總不是常法兒,以後可要怎麽辦呢?”


    以後怎麽辦?在盧婉陶實在無可猜疑,她無論如何是要嫁黃漢甫的,還能怎麽辦,自是叫他向爹爹提親。


    小五卻很不以為然:“小姐,黃先生可曾有過提親的表示?”


    盧婉陶臉紅了紅,羞得低頭不響,小五多聰明,自然猜到了七八分,推她道:“小姐,這可不是害羞的時候,你總要有個打算,要不然,”她略一沉‘吟’道,“不然丫頭去為小姐試探一番?”


    “不好,”盧婉陶驚叫,“你萬不可造次!”


    “小姐,婉姨娘過世的早,你一個‘女’孩子家,又不好向老爺去說,大太太終究不是小姐親母,又隔了一層,你自己若不上心,這事何人能替你主張——”小五長長歎氣,“小五這一片心全是為了小姐!”


    這些事盧婉陶自然心裏也明白的,可從沒人與她擺出來說過,一條條,一件件,說得人心傷,她心裏不由一動道:“你隨我到黃家去!”


    小五望一望窗外天‘色’,已是暮‘色’連綿,不由作難:“今個天晚了,小姐一個清白‘女’孩子家,不好總這時候出去,被那些碎嘴子的撞見了,不知會說得怎樣難聽,不如明兒再去吧!”


    “不,我這時候便要去!”盧婉陶是個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打定了主意,九牛拔不轉,“我知你與二哥有約,如此,隻好我自己去了!”


    小五實在想不明白,她想起了何事,就急得這樣兒,好話說了一車子,盧婉陶死活地非要親自去找黃漢甫,決不肯讓他人代勞,她說:“這事,別人不能說得清楚!”


    “小姐,到底你要與他說些什麽,你告訴我,我去告訴他!”


    “我,我就是要問問他,對我到底有心沒有心,若是有心,為何還不提親,若是無心,就敢早丟開手!”


    小五自然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可是這時候不好不順著她,你跟她一頂,她一耍‘性’子,就更是非去不可了,所以隻說:“小姐,這事急不在一時,事緩則圓,咱們慢慢地想個章法兒出來,不怕他不就範!”


    盧婉陶看她表情堅決,知自己不能輕易脫身,便點頭道:“也好,就聽你一回!”


    然而那個晚上,她趁眾人睡熟,到底是自後‘門’偷偷溜了出去,直奔吳家巷子。她平時是個頂膽小的人,可是因為心裏頭擱著終身大事,心焦如焚,夜的深邃恐怖已是微不足道了。


    到了黃家‘門’前,她望著兩扇緊閉的厚重‘門’扉深吸口氣,上前使勁兒扣響了‘門’環。


    內裏一個‘女’聲問是誰,她聽出來是葉如繁,卻不回她,隻一徑擂‘門’。葉如繁罵了一句“哪個這樣做死”一壁奔出來開‘門’。


    ‘門’開處,兩人一個照麵,就著‘門’簷上的白紙風燈,盧婉陶先就驚呆了,作聲不得。她原以為會看到已久不見的葉如繁,然‘門’內那張臉珠圓‘玉’潤,有著深淵般的一雙眼瞳,鼻尖微翹處一點胭脂痣,是這樣熟悉的,自己的臉……


    七、


    盧婉陶回過神來剛要尖叫,卻被人自被後捂住了嘴,出不得聲。她使力掙紮,那人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婉陶,是我!”這聲音如風如電如雨如霧,‘洞’徹心肺,冰雪剔透,她立時安靜了,扒下那人的手低叫:“漢甫!”


    “是我,是我,是我!”他抓著她往院內拉,“你跟我來,我慢慢講給你聽!”


    她卻如受驚小獸一樣縮著身子不肯動,抓著他的手抖聲問:“她,她是誰,為何她與我……”


    他似也有些生氣,風燈下一張臉白得泛青,使力一拉她道:“我說了,慢慢講給你聽,你為什麽總不聽人說!”


    她聽他這口氣,知沒有妥協的餘地,隻得乖乖任他拉進了院裏,那個與她麵目極相似的神秘‘女’子,轉背便把大關緊閉了,這一聲響在她耳裏,直有如萬山傾頹,石破天驚。


    待進了屋,黃漢甫把她按坐在桌邊,那‘女’子也跟了進來,就著碧紗萬字燈,綠幽幽的一抹光,別有一種入心入肺的詭秘。盧婉陶不敢看她,卻又忍不住看她,心裏顧自驚怖著,猶豫不定,黃漢甫幽幽開口道:“你瞧瞧她,就不認得了麽!”


    她目光往‘女’子身上一轉,又匆匆移開了,好像對方隻是鬼,看一眼也要萬劫不複。然而她這身形裝扮她都有些熟悉,這感覺實在怪異,不由地苦苦思索。黃漢甫卻對‘女’子擺手道:“去沏壺茶來!”


    ‘女’子也不吱聲,踅身去了,‘門’扇隨之“吱吜”一聲叫,倒把盧婉陶的魂驚掉了半個。黃漢甫拉過她的手,緊緊地抓住,笑道:“果然不識得麽,可見我技藝了得!”


    “此話何意?”


    “你說說看,能與我居於一個屋簷下的,能有誰?”他不動聲‘色’的望她一眼,反把這個問題拋給她。她把今夜這事情思前想後,分明開‘門’之先聽到的是葉如繁的聲音,可是開‘門’之後——那之後便再沒見這‘女’子開過口——而她覺得她身形裝扮熟悉,也是因為她非常像葉如繁,如果不看那張臉——而打自己進來也不見葉如繁出來招呼,這樣大動靜,沒道理她聽不見,那麽——


    真相簡直要呼之‘欲’出了,可是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隻滿臉驚詫地望著黃漢甫。黃漢甫更緊抓住了她的手,把頭一點道:“想你猜著了,她正是如繁!”


    話聲才落,‘門’被推開,‘女’子姍姍而至,給他們斟了茶,對盧婉陶盈盈一笑:“盧小姐,真是好久不見,如繁想你得很!”


    盧婉陶再不能保持平靜,陡地站了起來,險些把茶杯碰倒,口齒不清地:“你,你,你真是如繁?”


    “這自然的,”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臉,“盧小姐怕不知道,如繁一直仰慕你,想要一張和你一樣的臉!”


    “就算是這樣,你怎麽能……”


    “這多虧了哥哥的鬼斧神刀!”她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你‘摸’‘摸’看,是不是惟妙惟肖?”


    八、


    黃漢甫把盧婉陶送回去之先千叮萬囑,“此事萬不可告訴第四個人!”盧婉陶慣‘性’地點著頭,並不分明答應的是什麽,隻是她對他是服從慣了的,這時候更因為失魂落魄,憑他自說自話,她隻不住點頭。


    他拉著她穿街走巷對她說了些什麽她都不分明,她隻是想著先前葉如繁所說的,“我與哥哥被爹爹趕了出來,無處可去,四處流‘浪’,幸得義父收留,不然早死於荒郊野外。義父乃是神醫,醫術已臻化境,活死人‘肉’白骨,哥哥也隻和義父學了些皮‘毛’罷了,然隻是這點皮‘毛’,也是受用不盡!”


    這話在她心裏翻來覆去,有如暴風驟雨,而她便是被雨打得神魂顛倒的一片芭蕉葉。不知不覺淚流了一臉,狠狠一拉他道:“你對我倒底是有心還是無心?”她豁出去了,什麽矯‘揉’造作羞羞答答都被她甩到雲宵天外,“你為什麽要這樣兒?”


    “我的心你還不明白麽!”黃漢甫也急了,使力甩開她的手,“既然你不信我,徒呼奈何,你是盧員外的掌上明珠,而我不過是個一文不值的郎中,甚而為生計所迫去尚和訪說彈詞,是自甘墮落,是下九流,我自知配你不起,不如……”


    她陡地捂了他嘴,不讓他說出下麵絕情的話來,緊摟住她哽咽道:“我的心你還不明白麽,什麽身份,什麽錢財,我全不在乎,我,我隻要你就夠了,然,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對你竟是一無所知,你什麽也不肯告訴我,你知我心裏有多惶恐,知我心裏有多不安麽?”


    “傻瓜!”黃漢甫捏捏她的臉,親親她的頰,“你看看我,我不是在你眼前麽,真真實實的,有什麽值得不安,我總歸是我,你盡可慢慢了解,隻要你不嫌棄,我總在這裏等你!”


    他的情話使她身心俱酥,然而心裏麵的不安依舊無處不在,她也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抹一抹眼淚笑道:“是我杞人憂天,你莫要笑,那麽,你何時向我爹提親?”


    “這事不急在一時,咱們慢慢商量!”他指著前麵一道紅燈籠的影子,“你瞧,已到你家了!”


    “哎?”她也有些驚奇,平日走來極漫長的路,在這個雲淡星稀的晚上,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近頭,她依依不舍地拉著他的手,“你總要快些,大娘前幾日便特為把我叫我去明說暗說,說是我年紀到了,該嫁了!”


    “你放心,這事在我心上,”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快回去,莫教人看見!”


    “還有,還有,”她也有些急,在這更深夜重的晚上,他們的竊竊‘私’語也像是叫喊的振聾發聵,“如繁那個樣子,總是有些不妥,你,你要說說她!”


    “你知她是個牛脾氣,我當初也勸過,可她死活地不肯聽,我做哥哥的,也隻能依著她——然若咱們成了親,她便再不懂事,也該有些分寸。你放心吧,我回去再慢慢勸她,總要教她換回自己的臉!”


    因著他說出了“成親”兩字,她的心飛起來一樣歡喜,身體也似輕得沒了重量,再三地與他話別,方戀戀不舍了從後‘門’溜回了自己屋裏。染了傷寒似的,臉上的熱度久久地不肯平伏下去。她神魂不守地坐到‘床’沿上,正細細回味今晚的一切,突一個聲音刺入耳來:“小姐,你萬不可信那姓黃的說的話!”


    九、


    “小五,”盧婉陶驚得一跳,“你,你怎麽還不睡?”


    “我如何能睡得著?”小五拿火撚子點著了燈,罩上絳紗燈罩,轉身跪在她腳邊拉著她手道,“小姐,你一個人出去,教小五如何能安心,所以我一直偷偷尾在小姐身後。”


    “你……”


    “小姐,你先聽我說,小五進盧府服‘侍’小姐本是為了報恩,十年前小姐對小五的一飯之恩,小五是死也不敢忘的!”


    聽她這樣一說,盧婉陶似也想起了什麽,細細思索,不由驚道:“那個小乞兒!”


    小五點頭,一雙光彩流溢的眼睛,卻又有些晦暗不明:“小五後來被高人收作了入‘門’弟子,然小姐的恩情自不敢忘,所以三年前偷偷跑下山來,做了盧府的丫頭,伺侯小姐!”


    “你剛才說……”


    小五更緊地抓住盧婉陶的手,肯切地:“小姐,你信不信小五——你若信小五,小五便去替小姐把黃漢甫這對兄妹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然若小姐不信……”後麵的話是不言自明的,她隻要點道即可,於是低頭等盧婉陶回答。


    盧婉陶驚魂甫定,對這番談話卻還‘摸’不著頭緒,疑‘惑’道:“小五,為何要去查漢甫兄妹,他們,很好呀!”


    “我的傻小姐,你被姓黃得‘迷’了心竅,竟是什麽也看不清了!”小五沉‘吟’一陣,慢慢說道,“我雖對醫道不‘精’,卻是略之一二,人的臉是萬不能輕易動的,那不知要費多少心力,更需無數珍貴‘藥’物,還要在臉上動刀子,如有萬一,便要毀容——小姐你想,這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肯在臉上做手腳。而偏偏那葉如繁就有這般決心,並且是換了一張與小姐一模一樣的臉,就算如她所說是傾慕小姐,然若隻是傾慕,又如何能做到此種地步。再者那黃漢甫又如何能答應她,她再是胡鬧,他也絕不能把自己妹妹變成自己心慕‘女’子的模樣,小姐你想,是這話不是?”


    小五把厲害一一向她點明,她顧自聽得心驚,半晌無語,小五歎氣道:“小姐,你若信小五,小五定將此事為你查得一清二楚!”


    盧婉陶深深看小五一眼,那一眼真有訴不盡的意味,怕她查出來她無法承受的內幕,更怕到頭來這恩愛情長不過鏡‘花’水月,怕黃漢甫對她全是虛情假意,怕她隻是一廂情願……她簡直惶恐得不知所謂,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小五起身一壁幫她拭淨眼淚,一壁摟著她道:“小姐,長痛不如短痛!”


    十、


    葉如繁早便催黃漢甫殺了盧婉陶,好取而代之,然他總是猶豫不定,心裏那一抹隱約的痛楚,作不得假。他想他是假戲真做,確確實實地對盧婉陶動了心,這樣想的時候,他便恨不能殺了自己!他如何能對她動心,她是仇人,不,是仇人之‘女’,可是內心深處那一點溫柔卻無處不在,硬是把她的一顰一笑都送到眼前來,抹不去,擦不掉,便是痛徹心扉!


    他如何能下得了殺她的決心!


    然而這個晚上葉如繁的失蹤終於使他下了決心,因那一紙留書明明白白是盧婉陶的筆跡,上麵說:真相我已悉知,‘欲’救令妹,博山湖一會。


    不過半年多的兒‘女’情長,自是抵不得了二十年的相依為命,他要殺了她,必須殺了她!


    博山湖水榭之上隻點了一盞幽魅的八角紫紗玲瓏燈,被風吹得搖曳不定,像是一點鬼火。盧婉陶早等在石桌邊,安安靜靜地坐著,麵無表情,身上一襲白狐‘毛’玫紅大氅,‘豔’如烈火,燒得人眼睛生痛。


    黃漢甫入了水榭望著她,心裏像是愛像是恨像是榭外的飛雪連天。事到如今,他與她已然無話可說,甚至不能形同陌路,他們注定要不死不休。


    小五撫著盧婉陶的肩對他冷笑:“黃先生,我同小姐說了你的種種,她卻是不信,非要聽你親口說出來才肯死心!”


    “你要我說什麽?”他偏開頭不看她,“我無話可說!”


    “怎麽無話可說,”小五笑嘻嘻得,臉如滿月,一盤冰冷,“說說你為何處心積慮地接近小姐!”


    “好一個處心積慮!”他捏緊了拳頭,“是,我是處心積慮的接近你,這全都拜你娘所賜,大約她從來沒同你提過——是了,這種事情她如何肯同你說!”


    盧婉陶的娘名喚葉婉婉,她原是葉如眉的隨‘侍’大丫頭,從小一起長大,後來隨葉如眉嫁入黃家。葉如媚雖與黃十二沒有感情,卻也算舉案齊眉,夫妻和睦,一年後便生下了黃漢甫。若是盧允深不出現,他們原該如此圓滿下去。


    盧允深是個頂會甜言蜜語的人,那年冬天到黃家販賣胭脂,他嘴如開‘花’,把個葉如眉說得心‘花’怒放,暗暗心許。他們幾番暗中‘私’會,終於珠胎暗結,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隻有‘私’奔一途。


    葉如眉與盧允深約好了‘私’奔的日子,可是那日去的卻不是葉如眉,而是她的丫頭葉婉婉。她對盧允深說葉如眉臨機反悔,不肯與他走了,並且要告官抓他,她看不過,故此偷偷跑來告訴。


    盧允深不疑有它,恨得頓足,葉婉婉便趁機說自己做了這事便再回不得黃家了,若是盧允深不嫌棄,願意一輩子伺候他。盧允深很見她的情,這時候她以終身相托,更有一種感‘激’,兩人便攜手相逃,把葉如眉推向水深火熱!


    說到這裏,黃漢甫把拳頭捏得咯咯響:“你們知道我娘為何未去,那是因為葉婉婉對黃十二點破了她與盧允深的‘私’情,害她被抓,險些浸了豬籠。後來爹懷疑我也非他親生,硬是我把與娘趕出了黃家,因為出了此種醜事,葉家自是不肯再認娘這個‘女’兒,自此我與娘便靠乞討為生。娘是大家小姐,如何受得這般苦楚,在生下如繁後,便……若非遇見義父,我與如繁也早去見了閻王,你說,你娘該不該死!”


    小五看他顛狂的樣子,嚇得一縮肩膀,向後退了一步,嘴硬道:“就算如此,那又與咱們小姐有何幹係,婉姨娘五年前便過世了!”


    “要怪隻能怪她的好娘親,更何況,原不該有她這個人,原本這盧家小姐的位置,是如繁的!”


    小五聽得一凜:“所以葉如繁把臉換成小姐的模樣,便是要取而代之?”


    黃漢甫也不答她,上前大力把她一推,隨即伸手狠狠掐住盧婉陶的脖子。盧婉陶並不出聲,亦不掙紮,隻是淚流滿麵地望著他,漸漸的目光渙散,軟軟地倒進了他懷裏。他心痛如絞,直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緊摟住她喃喃:“如繁能幸福就夠了,待我把如繁送入盧家,我便下來陪你!”


    他顧自低聲嗚咽,身後卻突有‘女’子聲音道:“黃漢甫,你看看我是誰?”


    十一、


    多少個日子,這個聲音令他魂牽夢繞,他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盧婉陶的聲音。他看著懷裏的屍體,身體一點點變冷,冷入骨髓,結了冰,化成利刃,要把他千刀萬剮。


    那聲音不肯放過他,狂笑尖叫:“黃漢甫,你為何不肯看我,是不是不敢,是不是不能相信,你殺的,你所抱著的那個人,是葉如繁!”


    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他抱起屍體,直走出水榭,隻喃喃低語:“婉陶,你等著,我會下來陪你,我會下來陪你……”


    那聲音卻不肯罷休,死命地向他叫:“黃漢甫,你看看我,我是盧婉陶,黃漢甫,黃漢甫,黃漢甫……”然而對方已走得遠了,就著夜‘色’,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雪落了一層又一層,把那腳印一並掩埋,沒了蹤跡。


    盧婉陶直叫得聲嘶力竭,要追上去,小五死死拉住她:“小姐,何苦?”


    “我寧願與他一道死,”她掙紮著,不肯妥協,“我寧願與他一道死!”


    小五沒有辦法,伸手點了她‘穴’道,她立安靜了,軟軟地睡到她懷裏。榭外雪正下到濃處,如繁‘花’盡落,漫天漫地,要把這塵世洗成三千佛界——遠遠地,不知是誰的一聲歎聲,踏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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