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樁婚事原本何紅蘇是不答應的,給人家做三姨太,哪怕對方品貌再出眾,她也不肯。(.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棉花糖,最新章節訪問:.。可是父母看中了對方有權有勢,或者也有些脅迫的意思,對她左勸右勸,說那邊大太太病的不成樣子,二太太又得了失心瘋,她過去後,雖名義上是三太太,倒底同嫡妻也沒有區別,反正府裏上上下下終歸是落在她手心裏。


    這話簡直叫人聽不得,她氣大發了,因此上生了一場重病。待這病好了,對方的‘花’轎也來了。何家上上下下都以為她會大鬧一場,死不肯上‘花’轎的,不想她竟是開開心心地穿上嫁衣嫁了。


    然而到了戴府上才知道,大太太並不曾病,臉‘色’紅潤的能滴出水來,二太太更沒有瘋,再正常不能正常的一個人,嘴巴刻毒得堪比蠍子。她在新婚當天便給了何紅蘇一個下馬威,一壁笑一壁抓著大太太的手說,“哎,這三太太進‘門’了,想來四太太也不遠了,老爺就是個狗脾氣,沒啃過的骨頭香兒,待以後他才知道呢,還是咱們這些幹幹淨淨的老骨頭越悶越香!”


    何紅蘇與戴廳長的這場婚禮,按著戴廳長的意思,用的老式婚嫁的儀式。所以何紅蘇紅嫁衣著身,紅蓋頭覆臉,看不到人們臉上的種種表情,隻看到一隻隻著軟緞繡‘花’鞋子的腳。可是二太太這話酸得能令人倒牙,她不用看也想得出她是怎樣一番形態。


    原本在戴廳長的預計裏,這是場不存在的婚禮,姨太太麽,自然不能像娶妻一樣光明正大,意思意思也便行了。可是何紅蘇這一場病生得太是時候,戴廳長先就著了謊,怕美人把命折在家裏。何家兩老便趁機提出,要給‘女’兒大辦一場婚禮衝喜。


    戴廳長得美心切,自然是無不依的。


    ‘花’堂上何紅蘇給兩位太太敬了茶,算是正式見過了。這時候她才真正見著她們的麵目。大太太生得極為方正的一張臉,這天生是做人嫡妻的臉,方中微圓,證明她為人方正,不偏不倚,卻又做人圓滑。隻是姿‘色’著實差些,也難怪戴廳長要尋找第二‘春’。二太太則生得一張長圓臉,很周正,妝化得很濃,倒顯得姿‘色’過人,碧‘色’墨紋金斂邊的旗袍,將她這瘦身材勾得孤削生硬,像是雕鑿。


    茶敬到二太太麵前,她並不伸手接,反倒把指尖在何紅蘇腕子上一劃,看她白嫩的肌膚上起一道紅紋,咂‘唇’道:“果然生得嬌嫩,怪不得病也生得與人不同!”


    何紅蘇也不說話,隻把茶更遞上去,看二太太接過了,眾才算鬆了口氣。


    二、


    何紅蘇入‘門’兩月,戴廳長便在她屋裏住了兩月,雖則說圖的是這個新鮮勁兒,也沒有這麽個文法兒。往年二太太入‘門’那會兒,戴廳長也才不過在她屋裏住了三日,自此便三天兩頭地在大太太與她之間來回倒。可現在這狀況確不一般,顯然他對這三姨太的恩寵太過厚重,大太太與二太太眼紅還是其次的,可恨是滿府的傭人們,一個個烏眼‘雞’似地往三太太住的小院裏跑。


    何紅蘇倒是淡淡的,她的人本來就淡,‘性’情淡,長相淡,言詞淡,卻非是淡而無味的淡,她是皎如白月的淡,清若寒梅的淡,整個人似是一抹幽冷‘色’,給人以料峭之感。


    二太太先就坐不住了,找上‘門’來,原想著等傭人通報進去,何紅蘇自然要迎出來接,可是左等也不來,又等也不來,等得她心焦難耐。待要闖進去數落這個該死的三姨太,臉麵上卻如何也下不來。倒是一直貼身伺候的丫頭道:“不如我先進去幫太太打探打探!”


    二太太自是求之不得,想倒沒白疼她一場,點頭道:“你去給我把她罵出來!”


    卻不想,那丫頭進了三太太院子,便被先前進去通報的老媽子攔了路,說三太太在歇午晌,不得驚動。


    二太太扒‘門’口早看到了這番情景兒,氣不打一處來,上去給了那老媽子一耳光:“張開你的眼睛瞧瞧清楚,是她大,還是我大,認清哪個才是你的正主子!”


    那老媽子待要辯駁,三太太的屋‘門’卻“吱”地一聲開了,何紅蘇走出‘門’來,手裏拿著一隻烏木金鏨‘花’的把鏡照個不了,人理也不理一下。二太太氣得鼻子都要歪了,可是何紅蘇正得寵的時候,自己卻不好發作,省得她在戴廳長耳朵邊搬嘴,反把自己給害了。


    當下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肯先出聲,倒是何紅蘇照夠了鏡子,抬眼看到了二太太,一副恍然之貌:“二姐姐是何時來的,怎不叫我一聲?”


    二太太險些栽在地上,多虧丫頭極伶俐地把她攙扶住了,臉上被氣得一陣青紅,尖冷著聲音對何紅蘇道:“姓何的,你也別太過份了!”


    “二姐姐,這話卻是從何說起?”何紅蘇慢吞吞地步下台階,走到三太太身前,拿了鏡子在她臉前一晃道,“瞧姐姐氣得這一張臉,真該讓老爺見見!”


    二太太是萬沒想到何紅蘇這般的“靈牙利齒”,恨得直打哆嗦道:“你別仗著老爺寵你,就這樣無法無天,總有你好受的!”她也不等何紅蘇回話,直直轉身出了院子,碧‘色’錦緞旗袍上起了無數‘波’紋,卻是個生硬的背影。


    何紅蘇冷笑一聲,把鏡子拿到麵前一壁照著一壁道:“想跟我鬥,就你也配!”她揚手甩了那老媽子一計耳光,說,“一點兒用也不頂,白‘花’了這許多錢叫你看‘門’,不是說別放她們進來麽,白白的髒了我的院子,還不叫人把地磚給我擦幹淨了,再好好地消一遍毒!”


    三、


    大太太是不愛笑的,她自知笑起來不好看,所以多數時候冷著臉,以至於戴府裏傭人們在她麵前都誠惶誠恐。可是顯然這時候她這張冷臉失了作用,何紅蘇壓根兒就不看她,隻手裏拿著她那麵烏木把鏡照個不了。


    大太太心裏簡直恨得抓狂,可是臉上不動聲‘色’,臉頰一‘抽’,也似是個笑的意思,說:“我聽說前兒二妹妹來大鬧了一場,你千萬莫同她計較,她就是這個脾氣,見不得人比她好!”


    “太太說得哪裏話,”何紅蘇口氣裏全是必恭必敬,可是表情卻不以為然,“是我年紀輕,不懂事,嘴又笨,人又憨,不會說話,不會做人,也不知哪裏得罪了二姐姐,還望她大人有大量,別同小妹計較才是!”


    “妹妹若也算不得會說話,那普天下的人豈不都要羞愧得做了啞巴!”大太太抓住何紅蘇一隻手,在掌心裏一徑‘揉’搓。她的手掌雖是溫熱的,然而何紅蘇隻覺得一股冷氣從骨子裏透上來,涼遍了全身,待要把手‘抽’出來,卻又不好駁了大太太麵子,隻得訕訕地任由她抓著。卻聽大太太又道,“妹妹果然是皮嬌‘肉’嫩,怪不得老爺疼你,連我也忍不住要疼你!”


    何紅蘇突把手裏的把鏡推到大太太麵前,笑嘻嘻地道:“太太,您瞧瞧,若說嬌嫩,太太的皮膚才叫好呢,我哪裏比得上!”


    大太太看那鏡裏自己的一抹影子,白茫茫一片,卻有一股力量吸著她,喚著她,令人恨不能一頭紮了進去。她發癡地把鏡子奪在手裏照個不了。何紅蘇趁機把手‘抽’回來在衣上偷偷地擦抹幾把,想著呆會可要用‘肥’皂洗個七八遍,別沾了這老‘女’人的晦氣。


    她扭臉對分來‘侍’伺自己的小丫頭惠喜使個眼‘色’。惠喜一向是伶俐的,哪有不懂的道理,轉身出去了。須臾‘侍’伺大太太的老媽子五媽跑進來對大太太道:“太太,老爺回來了,正到您屋裏呢!”


    大太太驚地站直了身子,那麵把鏡依著她這一驚脫了手,“當”的一響摔到地磚上。按理說這鏡子是個脆弱不堪一摔的物什,這一下子不輕,該是碎了的。卻沒想到這麵鏡子不僅沒有摔碎,那鏡麵上竟是平整的連一道裂紋也沒有。


    “瞧把太太喜歡的,”何紅蘇趁機伸手把大太太往外一推道,“太太還是快去吧,別教老爺等急了!”


    大太太腦子都‘亂’了,大約有多半年這戴廳長沒入過她的院子了,聽了這話哪有不喜的道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然大太太這個人,心裏愈是喜歡,臉上的表情卻愈是冷硬,這時候雖她的身子因歡喜而抖得極為厲害,可是表情卻像是死了爹媽般的‘陰’著,質問五媽道:“老爺果真去了我那裏?”


    “我哪敢同太太開這種玩笑,那不是不想活了麽!”五媽過去攙了大太太的手臂道,“咱們還是快回去吧,老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遲一點兒也要罵人的!”說著就往院外走。


    待大太太一行走遠了,何紅蘇俯身把那麵把鏡拾在手裏,用衣袖抹了又抹,直抹得吱吱作響才算罷休,舉起來照了一照,方才滿意地收了。


    惠喜卻是怕那麵把鏡,就如同怕三太太。


    她一向也知道美人都愛顧影自憐,可是三太太的“顧影自憐”卻與別個不同。她能拿著那麵鏡子照上四五個小時而一動不動,這夠叫人恐懼的了。更邪的是,她照那鏡子的時候,會時不時地笑上一聲,短而尖銳的,像那鏡子裏正有人同她說話一般,直叫人心裏發‘毛’。


    何紅蘇似乎也覺出了惠喜對自己的懼怕,對她不是很待見。可是這戴家裏裏外外的傭人裏,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要不就是太笨的,隻有惠喜這丫頭還算得伶俐,何紅蘇沒有法子,若再新買了來,也不見得合意,也便一直用了下來。


    惠喜這時候進來,何紅蘇把腕上一隻碧‘玉’鐲子退下來撂在她手裏道:“你做得很好,這個是賞你的!”頓了頓又道,“你這樣乖覺,我自然是喜歡的,也不會虧待了你。然若我在外麵聽到什麽流言蜚語,那就是個死――到時候,你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是,太太說的,惠喜一定牢記心裏!”


    四、


    晚上戴廳長回來便往何紅蘇屋裏紮,自然先是要狎昵一番的。可是何紅蘇今日一改往日的依順,摔臉子給他看:“老爺,你以後還是別來我這兒了,怪叫人為難的!”


    戴廳長隻當是她跟自己撒嬌**,就沒往心裏去,一味把她往懷裏拉:“哪個敢為難你,看我不把他們拉出去全都槍斃了!”


    “還能有誰,”何紅蘇掙了掙,終究沒掙開他肌‘肉’虯結的手臂。這戴廳長是軍人出身,曾上過戰場,不知有多少條人命折在他手裏,他因此上厲氣很重,隨意發個脾氣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何紅蘇也不願觸他黴頭兒,便把身子軟軟地倚在他懷裏道,“在這院兒裏,能欺負我的,自然隻有你那兩個老婆了!”


    “自打有了你後,我就再不把他們看作老婆了!”戴廳長心急火燎地就‘欲’上手脫她衣服,卻被她打開了手,‘陰’著臉道:“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話!”


    這也才新婚頭倆月,新鮮勁兒還沒過,戴廳長自然把何紅蘇當成了手中寶,心頭‘肉’,什麽都依著她。可是在‘床’事上,他卻是大男子主義得很,決不許‘女’人不依順,哪怕他再喜歡這個‘女’人。所以這時候何紅蘇這一下打得他心裏分外不快,臉立時就拉下來了:“你既跟了我,就要懂我的規矩,別這麽沒大沒小!”


    何紅蘇看他動了真火,立馬把綿軟的身子往他懷裏偎了偎,撒嬌道:“瞧你這樣兒,莫不是想把人家嚇死麽,前兒還說,什麽都依人家,原來不過是哄人的謊話!”


    戴廳長哪裏吃得住她這番撒嬌扮癡,火氣早跑去九宵雲外了,一壁抓了她一隻手‘揉’搓道:“能把你哄好了,那也是本事……”他臉俯下去,就要親她,不想她倏自身下‘抽’出那麵烏木把鏡攔在臉前,戴廳長沒親著美人兒的臉,倒親了滿‘唇’冰涼。


    何紅蘇在他著惱前爬起來一徑搖著他的胳膊道:“那人家現在不開心,老爺趕緊哄哄人家!”


    戴廳長急著與美人親香,隻把她的身子往‘床’上按,一壁粗喘著氣道:“你想要什麽,我叫人買來了給你!”


    “果真?”她嬌笑著躲他襲上臉來的嘴。


    “自然,這還有假,你盡管說就是!”


    “好,那我就說了,我要東市的德仁樓!”


    “哎,不就是一間德仁樓麽,明兒我便叫小黑去買下來給你!”


    何紅蘇一陣媚笑,妖異而尖厲,直越過紅木凸雕雙鵲鬧‘春’的‘門’扇,傳進了惠喜耳朵裏。這夜深風寒,聽著這笑聲,更有一種冷直往骨頭裏鑽。惠喜在‘門’外已貓了好些時候了,早將裏麵的一字一句都聽進耳裏,末了擰了擰眉‘毛’,扭身忙忙地又悄無聲息地往院外跑。


    五、


    兩日後戴廳長果然便把事辦妥了,著人拿來了德仁樓的契約給何紅蘇。表麵兒上何紅蘇自是歡喜無比,然待人一散了,她便抓著這一張白紙黑字的契約恨得咬牙切齒,抖手拍著桌子尖叫:“為了你,這全是為了你,全為了你……”


    惠喜心驚膽跳地上前阻攔,一壁叫著“太太這是怎麽了,您身子這樣金貴,有什麽差池,咱們可就是個死,求太太開恩……”可是看何紅蘇把一隻白而嬌嫩的手掌直打得紅如火赤,心裏卻別有一種快意。


    何紅蘇發泄夠了,轉爾又是一臉‘春’風明媚,拿出那麵把鏡照著理了理發,吩咐惠喜道:“去把那件銀緞狐‘毛’的旗袍拿出來,咱們這便出去?”


    惠喜倒是一怔,遲疑地問了聲:“太太,咱們這是去哪?”


    何紅蘇狠瞪了她一眼,看她手腳利落地把衣服給自己換上,整束好,方緩了口氣道:“我今兒不是叫你約了他麽!”


    “我以為,以為太太隻是叫我去……”


    “給你個杆兒你還就往上爬!”何紅蘇微眯了眼睛,她本是極飽滿的杏核眼,不笑也是帶著三分笑意的,即使是生氣,也像是撒嬌。戴廳長就最愛她這一點,可是輪到惠喜頭上,她卻感受不到那種嬌俏美好,隻驚駭‘欲’死,‘胸’腔裏似是藏了一腔子的寒風,在這夏日裏別有一種冰天雪地的冷意。


    何紅蘇也不多言,拿著把鏡翻來覆去地又照了一番,待滿意了,抬眸看惠喜卻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恨地叫她道:“平日你不是很伶俐,怎麽這時候要用你了,便傻了,還不在前麵帶路!”


    “太太要如何出去?”


    “自然繞到後‘門’去!”


    惠喜應了聲,上前去便要扶她,何紅蘇推她一把道:“這大熱天的,你別碰我,隻管把傘打好了便是!”


    主仆兩個悄悄出了後‘門’,索‘性’天熱,上麵沒人查勤,傭人們也便偷懶在屋裏躲熱不出來,一路竟是讓何紅蘇與惠喜暢通無阻,沒一個人看到。


    兩人兜兜轉轉盡揀避人處走,等到了那一爿不顯山不顯水的綢緞店,已是半個時辰後了。這時間也拿捏的正好,店裏冷清清的,光線且透不進,別有一種九曲回腸的幽魅之意。惠喜收了傘‘欲’隨何紅蘇進店子,卻被對方伸手一攔,說:“我自去便可,你在外邊兒等我!”


    惠喜哪敢不依,乖乖的回了個“是”,便硬‘挺’‘挺’地站在店‘門’前的大毒日頭底下,卻不敢打起那傘遮陽。


    何紅蘇入了店內四下一打量,老板機靈得問她要什麽衣料,她隻說我自己看看,徑直朝著站在一匹藍底白‘花’緞前的那人走了過去。那是一個頗為年輕的男人,長身‘玉’立,可惜瘦得過於單薄,倒有幾分嬌若不勝的意思。


    何紅蘇往他旁邊一站,他微微偏一偏臉,分明有要笑的一抹影,到底沒有笑出來,輕聲道:“事都妥了?”


    她是萬想不到他上來隻這麽一句淡而無味的問語,咬了咬牙,把那紙契約遞給他道:“好了,你,你可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男人接過契約手些微地抖,聲音卻控製得極好,仿佛是談論天氣似地:“你氣‘色’越來越好了,若是他待你好,你便忘了我吧!”


    隻聽了這一句話,何紅蘇的眼眶便紅了,可是她極力把這一股淚意給擠了回去,隻把手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攥住了,長指甲直紮進掌心,她也並不覺得疼,仿佛那疼痛早用盡了,剩下的隻有麻木。


    她低垂著頭笑了一笑道:“你說的對,我現在怎麽配得上你,自然是要把你忘了的好!”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男人把契約塞進衣袋裏,趁老板不注意的空檔,狠狠地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不是個好男人,隻會讓你受苦!”


    “我不怕苦,我願意受苦!”她急得表白,回握住他手,他卻怕人瞧見,飛快地‘抽’回了手,‘摸’著那匹藍底白‘花’的緞子對老板叫道,“這板,給我扯幾尺這緞子!”


    待結了帳,他拎著緞子出了店‘門’,回頭卻對何紅蘇悄聲說了兩個字。他聲音低到有若於無,她根本聽不清楚,可是她專注於他的一舉一動,不肯錯過哪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所以即使聽不清楚,也明白他說的那兩個字,是“保重”!


    六、


    這夏天這樣磨人的熱,到底是過去了,秋意卻也不過是微微的一抹涼,當不的事。何紅蘇依舊是每日裏把鏡不離手,可是這段日子以來,卻更添了一個發呆的‘毛’病。惠喜看在眼裏,心裏是明白的,不過是因那個人自把契約拿走以後,再不傳信給她,沒了這一紙感情的寄托,她便惘然不知所措起來。惠喜倒有些可憐她,想這樣一個美兒,嫁給戴廳長這樣的蠻人,終究是糟蹋,可是恨起來卻也恨得心肝兒的一起疼,想不出為何她能刻薄到如此地步。


    這一日大太太與二太太突然結伴而至,惠喜本要出去打發了她們,何紅蘇忽扭開‘門’道:“領她們進來!”


    惠喜覺得詫意――何蘇紅這個人一向冷心冷情,別說是大太太與二太太,就連載廳長她也沒特別殷勤過,她不樂意敷衍他們。惠喜自然是不敢怠慢的,領了命出去,帶了大太太與二太太進來。雖則大太太與二太太對何紅蘇這不懂禮數恨得牙癢癢,隻叫這麽個下‘女’來迎接自己而不親至,卻因著她盛寵正隆,到底不好把這一層氣憤擺在臉上,一徑笑嘻嘻的,進了屋拉住了何紅蘇的手。


    “妹妹,咱們可是來給你道喜的!”


    “這喜從何來?”何紅蘇不明所以,倒怔住了,呆呆地望著二人。


    二太太神秘地瞟了眼‘門’邊恭立的惠喜,目光裏有如含著針似得,紮得惠喜一哆嗦。她掩‘唇’而笑,臉上帶著入木三分的一股子妖氣:“怎麽,妹妹難道不知道麽――咱們家這個惠喜,也不知道‘交’了哪年的好運道,竟被馮參軍的一個義弟給瞧上了,要討她去做老婆呢!”


    何紅蘇倒也並不在意,有意無意地瞥惠喜一眼,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卻想這丫頭不顯山‘露’水,原來竟是有這般好手段。


    大太太不願讓二太太專美,忙地接過話道:“三妹妹想來不知道,這位馮參軍的義弟可是個人物兒,不僅一表人才,聽說更是才華出眾,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何紅蘇不好一直不作聲,顯得她對此無動於衷,到底是主仆一場,便道:“卻不知人品如何,若是過去後能好好對她,也算是她的一場造化?”她牙齒一扣,想自己卻是個沒造化的,若早知道天生人是為了受這一番苦的,她倒寧願做個孤魂野鬼。


    “聽說這人是什麽先進有識之士,留過洋的,追求的是一夫一妻,合合美美,這真是……”這真是什麽大太太說不上來,然而她緊跟著的一聲長歎倒是把這個意思表達出來了,原來她也是恨的,恨戴廳長的寡情薄幸,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娶一個。


    二太太也極是羨‘豔’的,若是戴廳長隻娶她一個,那麽她……她想到雖自己擠掉了大太太,終究又被何紅蘇擠了下去,心裏一陣不快意,瘦身子在椅子裏扭了扭,卻總覺得別扭。


    惠喜到底是個年輕不經事世的姑娘,聽得臉上紅了白,白了紅,想說自己不願意,可這兒終究沒有她說話的餘地。何紅蘇也並不看她臉上表情,隻把身上常戴的一個香囊擱在她手裏道:“你終是大了,緣份也到了,咱們這也留你不住,既然是這樣好的一個人,你還有什麽不樂意的!這香囊雖不是什麽明貴東西,到底跟了我許多年,在我看是頂頂貴重的,你若不嫌氣,便收下,也算咱們主仆一場情份吧!你回屋去好好收拾東西,過些時人家就來接人了!”


    然而那個晚上惠喜趁人不注意就跑出了戴府,到了淩晨兩三點鍾才回來,臉上再不見那番因得知自己將嫁個陌生人的驚怖,反而有一種歡喜。


    七、


    惠喜與那位馮參軍義弟的婚事定在九月十五。因為這位義弟得馮參軍看重,前途不可限量,惠喜嫁了他,也自身價百倍,前途不可限量起來。


    這水深得很,大太太與二太太自然是不懂的,隻是戴廳長上上下下的‘交’待了一通,說是不可怠慢了惠喜,並且要以嫁‘女’兒之禮把惠喜嫁過去。這明著說是戴廳長謙良厚德,暗著卻不過是對馮參軍的刻意討好。


    大太太與二太太自然是以戴廳長的話馬首是瞻,這幾日來,往何紅蘇院裏跑得更勤快了,對惠喜逢迎討好,想著要把以前對她的不好都補回來。隻有何紅蘇依舊是淡的,並不因戴廳長的‘交’待而對惠喜好,自然也並沒有對她更壞。


    何紅蘇這番不冷不熱自是惹戴廳長不高興,所以故意冷落她,這兩日常是宿在二太太那裏。何紅蘇也不在意,隻顧自把玩那麵烏木金鏨‘花’的把鏡,甚至對著那麵鏡子常自言自笑。以前她也不過是對著鏡子發呆,便令人覺得惶‘惑’,這時候她這異常表現,更叫人害怕。然而她不對著那麵鏡子的時候,說話做事,又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戴廳長對此似乎也有些覺察。他有一次半夜裏驚醒,看到何紅蘇倚‘床’坐著,身子分明影在暗處,手裏卻擎著那麵鏡子照個不了,一壁照一壁壓抑細碎地笑,隻叫人‘毛’骨悚然。他雖是身經百戰,在戰場裏殺出了一條命,可是見著這一副妖異情景,心裏竟也有些打鼓,‘腿’腳軟得失了力氣。第二日天不亮戴廳長便胡‘亂’穿起衣服逃了出去,一早命人把那麵妖鏡奪了,教人燒了它。他堅信再強大的妖物也躲不過這一把火。


    何紅蘇自然是不肯的,發了瘋一般對搶鏡之人又抓又叫又咬。這事自然由不得她,戴廳長揚手扇了她兩個耳刮子,叫人把她關了起來,她直哭鬧了一個晚上。誰知道第二日惠喜出嫁,何紅蘇便好了,打扮得分外窈窕的出來與惠喜送行。


    惠喜被她緊握著手也暗自心驚,可是表麵上還是歡歡喜喜的,何紅蘇突俯了身在她耳邊低語道:“我都知道了,你們別想瞞我!”


    惠喜更是駭得臉‘色’發白,掙開了手上了汽車,一路揚長而去。何紅蘇便站在戴府‘門’前望著這車消失,這樣筆‘挺’的,幾乎站成了一尊雕像。


    後來大‘門’前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回了院子。一路上腦子裏‘亂’哄哄,像有萬鼓齊鳴。她想起那一夜悄悄隨在惠喜身後出去,看她進了德仁樓的後‘門’兒,直撲入一個男人的懷裏。她借著微弱的燈光,隱約辨認出男人的輪廊,長眉英目,異樣張揚的一張臉,是她夢夢寐以求的一張臉。她險些就喊出來了,可是及時用手捂住了嘴,這卻還不夠,喉嚨裏的喊叫像是長了翅膀,使盡了力氣地往外飛撞,她隻好用那塊常用的絹帕往嘴裏塞,填山塞海一樣的,使力地,拚命地把這叫喊塞回了肚腸。可是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它們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意誌,不管她怎樣強硬地把它們壓回去壓回去壓回去……它們卻一味地往外攀爬,要爬出她這眼睛的牢寵。


    惠喜與男人似乎說了些什麽,何紅蘇這時候有些犯糊塗,翻來覆去地想,隻想到男人對惠喜說的一句話,“你怕什麽,我便是馮參軍的義弟,隻是時機未到,所以一直沒告訴你!”然後他俯下臉與惠喜長長久久的一‘吻’,那樣久那樣久,何紅蘇隻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揉’作一團,又扯做無數片,然後用腳狠狠地,用力地踩。


    她想起來自己與他也曾這樣‘吻’過,那還是五年以前,那時他還沒有這樣通身的氣派,隻是個窮學生,常對她念叨家國前途,“有思想有本事的人都去留洋深造了,好將來報效祖國,隻我是個無用之人!”他不無感歎。她為了他這理想發了昏了,偷了老爹預備給她讀大學用的那筆款子,‘玉’成了他這理想,將他送出了國‘門’。


    她在海這邊左也盼,右也盼,好不容易得來了他的消息,說不月將回。然則這時候戴廳長卻咄咄‘逼’了上來,仗著金錢權勢地位,要強娶她。她沒了法子,隻得裝病,能拖得一時是一時,終於他回國,設法與她偷偷見了一麵。她以為他會對他說些別後情話,哪怕不說話,就緊緊相擁在一起,也是這樣美好的,可是他的第一話卻是,“你嫁了吧,嫁給戴廳長!”


    八、


    何紅蘇進了屋子,滿室的冷清,因這幾日她受了冷落,傭人們自然都瞧在眼裏的,便把以前的那股子殷勤又都收斂了,冷眼旁觀就更覺得這一層奚落。她也並不在意,吩咐老媽子沏來了一杯濃茶,燙熱的,她卻等不得它涼下去,深深呷了一口。


    記憶便像是一根魚骨,鯁著她的喉嚨,而這一口熱茶,雖是熱得這樣迂回曲折,到底不能把這一根骨溶化掉。她那時候也便是這樣兒,跟他鬥著這一口氣,也或者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淒慘,下了決心與他斷了,如他的願,嫁給了戴廳長。


    她原是打算誓死不再與他相見的,死也不見,可是這一番念想,終於碎在他的一封信裏。那信裏也並沒有說什麽,隻了了數字――我想你,要見你。


    她就算是再挑嘴的一尾魚,也不得不上他的勾兒,隻因“我想你”這三字,如此的活‘色’聲香的,直使她醉到心裏去。


    晌午的時候五媽悄悄的進來了,沒有驚動旁人,連何紅蘇也嚇了一跳,那一杯濃茶早冷了,她剛‘欲’叫人再換一杯來。五媽也不多言,從罩胞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個物什,白紗層層疊疊的包著,她並不拆開,直接向何紅蘇遞了過去。


    何紅蘇倒犯疑,並不去接那東西,隻問她:“這是什麽意思?”


    屋裏分明沒有人的,五媽卻還小心地把眼鋒四下一掃,做賊心虛似地靠到何紅蘇耳朵邊上,聲重若輕:“大太太讓我送過來的,三太太您的那個心頭好!”


    何紅蘇心裏一跳,把那物什接了過來,將白紗一層又一層地扯掉,滿地雪殘柳敗,就‘露’出木烏的一截柄。她還有何不明白呢,自然是她那麵把鏡了。


    五媽原本以為她會歡喜驚異,可這時候看她,卻是有驚無歡,心裏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何紅蘇抖著手把鏡子抓進手裏,臉上的表情刹時變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五媽看得心驚‘肉’跳的,不敢驚動她,悄悄退了出去。


    何紅蘇也不同她計較,她也沒有功夫計較這些,撥來專伺候她的老媽子原已到了‘門’口,可是聽到她這一陣笑,身子跟著就是一抖,腳步動了動,終於轉身走了。


    何紅蘇笑得愈發尖厲,先是淺淺的一絡,慢慢加厚加重加沉,長了翅膀似的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愈到後來這調子便愈是淒冷高亢,像是死了伴侶的天鵝的那一聲哀鳴。可是她是笑的,五官擠到了一處的歡快的笑,而鏡子裏的影子卻並未隨著她一起笑,冷到冰白的一張臉,兩隻黑眼睛像容不下任何的光,黑得這樣深刻的,睜到大的不能再大,一種狠厲的幽昧哀涼。


    那影子突然開口對笑到不能抑止的何紅蘇說:“你這是何苦呢,我早教你死了心,你總是不聽話!”


    何紅蘇笑得五官癱了,還是笑。


    那影子又說:“那個丫頭,也是個傻子罷了,被他三言兩語就撩撥的‘春’心‘蕩’漾,答應幫他來監視你,你說傻不傻,比你還要傻!”


    何紅蘇笑得差了氣,可還是笑,雜著細碎壓抑的咳。


    那影子不住口地說:“你總以為我要害你,可我怎麽會害自己呢,我即你,你即是我,我不過是你的執念,你執念不消,我便不死,所以你也不用費心要除了我去!”


    何紅蘇笑得吐血,一口一口,可是止不住,她隻能笑。


    “你這傻子,怎麽就信了他的話呢,他說得了那德仁樓便要娶你,隻有你這傻子才信,他要那德仁樓不過借‘花’獻佛討好馮參軍,不然哪裏來的他這個義弟的名份!”


    何紅蘇終於笑不出來了,隻一口一口地,持繼不斷地吐血,像她的血是吐不完的,在地上開成一朵一朵妖麗的‘花’。


    鏡麵突起一陣水‘波’,影像上便似‘蒙’了一層煙,變得模糊,影子攢眉,說:“看來我們就要死了,死了多好,做人多痛苦,你這一輩子,隻為這一個男人而活,就更沒有意思了,還是死了的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


    它死咬著這三個字,在鏡‘波’裏突地化作一股清煙,飄飄地鑽了出來,一頭紮進何紅蘇雙目裏。何紅蘇把眼睛使力地一睜,那樣深的兩隻瞳仁,沒有一點亮‘色’,隻是一團‘混’沌的黑,純粹幹淨,沒有什麽的東西在她眼裏。她努力地把眼睛睜到最大,身體卻滑下去,倒進血開的‘花’裏。這血開成的‘花’,一簇一簇,搖曳著,纖纏著,纏成一張血‘色’巨口,一口一口吞噬掉她的身體。


    九、


    三太太失蹤這一樁事在戴府裏是諱莫如深的,不許一個人提。可是傭人們湊在一起難免嚼嚼舌根,東家長李家短,繞來繞去,終歸要繞上來。五媽是大太太從娘家帶過來的,自比別個不同,知道更多內幕消息,她緊抑著呼吸,悄悄對這一群人道:“據我估計,這三太太怕是死了,那一日王媽進去,看到地上一大攤血,人流了那麽多血,還能活麽?”


    眾人深以為然,把她一通恭維,五媽難勉得意,又道了些內幕出來:“你們知道三太太平日愛照她那麵把鏡,原本老爺教人燒了的,可是大太太好心,把這鏡子偷偷藏了起來,後來還是叫我拿去還了三太太的。三太太這一失蹤,原本以為這鏡子自也是隨她一起去了,誰成想竟然在那一攤血裏,還是王媽收拾那血汙的時候發現的!”


    聽了這話,眾人隻覺得‘毛’骨悚然的,汗‘毛’都炸起來了,五媽輕笑了笑又道:“這東西邪得很,老爺這次要親手燒了它,可是誰知道他在燒前突起了心思,拿著它照了一照。他這一照可不得了,便再不肯放手了,人就變得瘋瘋顛顛的,整日裏說胡話!”


    眾人一陣唉歎,想原來戴廳長竟是這麽瘋的,眼看這家大業大,為了他這病,就要敗得‘精’光了,多虧了大太太家裏有些底子,一直把戴家給撐下來了。


    五媽還要再倒些驚人內幕出來,‘門’口突有人喊她,說大太太正找她呢。她忙忙地過去了,便看到大太太裝扮正重,要出‘門’的意思,她忙上前問:“太太,這是要去哪?”


    “還能去哪,”大太太沒好氣地,“惠喜那丫頭昨兒出了車禍死了,我自是去吊唁一番,老爺那個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二太太?”


    “二太太?”大太太冷笑,“這戴家哪裏有什麽二太太,更沒有一個三太太,你可給我記住了――還有,以後在人前別給我‘亂’嚼舌頭,不然可有你的好兒!”


    五媽自是應聲不迭,直望著大太太的車影子消失了,她才敢抬手擦一擦額上的汗。可分明已將入冬了,日頭為何還這樣的熱?她年齡大了,犯糊塗,許多事都不明所以,不像有些人,越活越是清醒的。


    又想起一月前大太太著人壓著二太太,拿了那麵邪鏡給她照,先時二太太還掙著不肯照,可慢慢的就像被什麽東西勾住了魂兒似的,抱住了那麵把鏡照個不了,一壁照一壁笑,自此再未出過院‘門’一步。


    五媽打個寒戰,身體熱一陣冷一陣地往回走,腦子卻突然一陣清明。她才瞧見那輛來接大太太的車裏坐著一個,一個年輕的男人,麵貌是熟悉的,長眉英目,異樣筆‘挺’的一個鼻子,正是她曾見過一麵的惠喜的丈夫,那個馮參軍的義弟。


    她唬得一跳,急急地往院裏跑,像後麵有隻鬼追著她。她想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個男人與大太太那樣親密,大太太的頭靠在他肩窩裏――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她想,那個男人怎麽會是惠喜的丈夫呢,一定是看錯了……


    她這樣叨叨著,直跑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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