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傲越過眾人,直入後殿,一路宮燭馨暖,隻胸口襲著冷風。


    掀過珠簾,漸入暖閣,明黃的帷帳下映著那張格外憔悴蒼白的容顏。


    愴然走至榻前,倚著簷圍緩緩坐下,將少年滿麵疲憊盡收於眼底,亦是第一次,將他的倦意看得如此真切。天子龍位太高,每每她都隻能跪於殿下,但望不清他的眉眼,隻能隱約感覺著他似又長高了,似又更瘦了。


    大著膽子握上他的腕子,欣慰這孩子已生出了男子的骨節,握在手中頗有幾分他父親的感覺,不由得攥得更緊緊,複而細細摩挲著。


    珠簾下轉出一抹人影,江瀾手中托著濕巾,見軟榻上這番場景,冷聲揚道:“樓大人,君臣之禮,你可是逾越了?!天子金身但由你碰得?!”


    樓明傲麵色微轉,收起方才滿目柔意,冷冷瞥上來人:“我這身子不比某些人幹淨?!隻你碰得,我便碰不得嗎?!”


    “樓明傲!”江瀾聲色一凜,出手甩下冷巾,“你出去!”不管這女人做至幾品大員,於這天子內寢,還不輪到一個外臣占了自己的鋒芒。


    “是哀家命樓卿入殿伺候的。”甫一聲由西配間襲上,雲詩然素服長衣的身影漫入,隻冷目掃過二人,不怒自威道,“江氏,你莫要會錯意。命彥大將軍宣樓卿入殿探視,本就是哀家的意思。”方一刻,她候在西側間等著皇帝醒轉,後聽這寢間爭執聲漸起,這才步步款至。隻樓明傲卻也是得了請命才入內,此言不假。


    樓明傲見狀,忙撤出半步,迎向來人緩緩跪下。


    “奴婢不敢違太後娘娘的旨意。然六部尚書皆以候等於前殿,樓大人擅自闖入後閣,確為不妥吧?!”江瀾亦隨著傾身跪下,雖是地位懸殊,隻語氣聲色,未落下半分。


    “江氏。哀家言過了,既已宣命,便非硬闖。”雲詩然忍不住蹙眉,目色掩以厭惡,咬牙冷言道:“六部職首中,唯樓卿是女官,恰又是照應幾雙子女的過來人。哀家有心命她為你分勞解憂,何來的不妥?你倒是嫌惡樓卿,還是嫌棄哀家?!”


    “奴婢不敢。”垂目低首間,隻眸中拗色微閃,嘴裏服了軟,心中卻未必。


    “你不敢?!我看你仗勢撒潑時卻沒有不敢的那個心!”對江氏仗以皇上護佑於宮中四處探出鋒芒爪牙之舉,早已是忍至無以忍,今時但也尋個來頭,好一番治她。


    暖帳沉昏之人掙紮著醒轉,耳邊聲響時而撲入,秀眉緊蹙間輕輕咳著,偏頭艱難出聲:“母後,姆娘,你二人…皆不要吵了。”心中一如明鏡,這二人從來便是言而必爭。自懂事起便也看出了這兩番勢力於後宮之中複雜糾葛。然,二人對自己都是盡力盡心的疼愛,夾於其中,實為進退兩難。


    聞此聲,忽而一靜,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江瀾,但不顧怒目而對的太後,隻疾步迎至榻端,跪湊上去,本是緊揪起的心猛發釋然,滿目皆以情深意切,笑中噙著淚,一手摩挲著長生額頭:“可是醒了?!但未覺得好受些?!倒是要嚇壞姆娘了。”


    榻上的人隻輕眨雙睫回應,一手漫到江瀾耳後,笑意淺淺:“長生怎敢嚇壞了姆娘。”


    江瀾淚意漣漣,忍不住想將少年環起緊緊不放,卻又不敢驚了他此刻虛薄的身子,隻得攥上他的腕子,急急問道:“是否要進水進食,姆娘這就差人去備。”言著即要轉身,複由長生拉住。


    “姆娘,長生用不下。”似極為疲憊,雙眸沉沉的。


    另一端雲詩然見長生醒轉,亦呼出一口長氣,竟也將處治江氏的事情拋在腦後。幾步迎至榻邊,淺坐了下去,關切道:“用不下也要灌些湯湯水水才好,太醫說了,你底子弱,藥石皆不能用。”


    “勞母後費心了。”長生輕聲道,複又喘上,“如此…就用些姆娘調製的酸梨羹吧,兒子隻還容得下那味道。”


    江瀾聞其提及用食,眼中掠過喜色,忙應了退身去準備。長生正欲闔眼,側轉間瞥上跪於帳外的身影,眼眉微凝,淡淡道:“樓卿亦是來了…”


    “皇上。”垂目間穩聲應及。


    “謝謝你,還能來看朕…”呆滯的雙目攥著她,良久,輕微闔目,複又沉沉睡下。


    雲詩然見長生又是昏迷過去,不由得擔憂作歎,凝色中輕輕起身退了帳中,撞上樓明傲的目色,心中酸澀又起,聲音極淡:“怕他又要睡下好久,你且退安吧。明日彥慕代持早朝,退了朝再來。”


    “請恕臣暫等片刻。臣擔心明日宣議戶支苛稅之事,皇上會有言語吩咐。”努力鎮定道,無非隻是想等著他醒來再多看自己一眼,卻要以政事作借口。


    “唉!”長息一聲,雲詩然倒也摸透了她的心思,無奈道,“既是政事,便由你了。”言罷,轉身由宮人掀簾徐徐入了西側間。


    沉沉死寂,樓明傲垂眸間凝著膝下百尺臣工雲繡圖,各色團花如浮錦鋪地,空氣中浸著迷迭香的氤氳,卻也由人心神安定。


    已過四更,但無一分困意,空望窗間,月華淺去,天際露白間漏出幾縷明色容光,日半掛雲端。樓明傲自心底歎下一聲,支起跪僵的雙腿欲退身而出,漫至珠簾處,伸手扶住冰冷的楠梁木,袖袍由外堂冷風翻卷而起。


    “樓卿,你過來。”


    這一聲喑啞由帳後輕傳入耳,樓明傲身子微僵,麵色竟凝住。


    床榻上的少年睜目空瞪著燃至盡頭的殘燈餘蠟,容色灰敗,隻呆滯的瞳孔映出幾抹玄光。


    樓明傲漸而轉身,輕步踏至帳前,隻一手抬起幕垂,怔看著榻上的人影。


    長生掙紮了幾下,轉了黯眸,凝著來人目色,喃喃出聲:“樓卿,朕要你扶朕起身。”


    她步上,隻掠上他的袖子便僵住,因自己的手反是被他死死攥住。


    “皇上。”眸中凝色略重。


    “朕…可以抱你嗎?!”長生借著她的手勉力撐起半個身子,不等言盡,半個身子即是傾靠了上去,額頭貼在她胸前,周身盡是縈繞了她的氣息,淡淡笑了聲:“果真是奶香子氣。”


    樓明傲反是赤著一雙手不知落在何處,無奈由著長生鑽進自己懷中,雙目空澀是脹脹的痛。


    “皇上,臣未——”


    “朕知道。”長生微微闔目,滿足而欣喜的笑顏恰似於母親懷中撒嬌的稚子,“姆娘說,但凡做了母親的人身上都有股子這氣味,姆娘有,樓卿亦有。皆是母親的味道。”


    一手輕附上他額頭,顫抖著撫弄。


    懷中人渾然一陡,反出手環上她腰身,緊緊箍上:“樓卿,阿九時常這樣吧。隻母後姆娘皆不喜朕這番做,她們言君臣有別,言那些個繁文縟節,實以不想將長生養成貪戀母懷無脫奶氣的小男孩。”她們的苦心,他從來都是懂的。


    有風漫入,頓覺清涼幾分。樓明傲平定心弦,一路摩挲的手緩緩抬起,離開。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喚“不可以過,絕不能過,再不能過了。”君即是君,臣是臣,架於二人之間的鴻溝,不是血脈,卻是天家最冰冷涼漠的身份。


    長生輕呼出一口氣,淡定道:“做朕的張子房如何?!”


    微眨輕睫,似已不清,她無力而答。


    他眉間微皺,溢出絲苦笑:“你不願?!”


    她忽而搖頭,卻不知要如何答複,耳側嗡鳴,腦中似攪成一團麻麻亂亂。


    “樓卿...可願意守護長生?!”最後一滴蠟油耗盡,燈滅煙起,嫋嫋散去。晨曦下,他卻望不見她的眸眼。


    “臣…有心守護吾皇。”不隻有心,卻是願付以一生,傾心傾力。


    “那麽——”緊繃的容顏終於舒展幾分,笑意複抹在唇端,“朕予你休書一封,你奉旨休夫後即以輔國之尊位,如此可好?!”一封休書,換以無上權柄,卻也相抵。


    她輕輕起身,退出半步,須臾不動的攥著他的眉眼,直要他此間所有情緒印記於心。他眸中透著凜冽的玄光,卻無半絲玩笑之意。下意識搖了頭,複而垂膝而跪,一聲輕喚噎在喉間。


    “怎麽?!”長生微微一笑,慢吞吞言道,“樓卿倒也放不下端慧王妃的虛名?!”


    “臣不會休夫,亦不會由夫休我。”此一聲緩緩溢出,笑得輕而無力,“臣在乎的不是那些,臣欲扶植我皇之心,亦不是聖上所料那般。”


    “樓諳謙!你莫要裝出一臉清高自詡的模樣。”惱怒哽在胸口,他伸手撤下帷簾,身子重重倚上榻簷,咳聲陣陣,“是你,當年是你抱我離了行宮,亦是你同彥慕送我至這憋死人的深宮。我要你陪我一同孤絕,可是有錯?!你要我…還能去信誰?!”


    “皇上——”樓明傲揚聲截住他的話,連退幾步,口中慌亂,“皇上定是累了,臣即退下,由皇上安歇。”言著匆亂轉身,提了裙擺幾步襲上。


    “樓卿——”榻上之人雙目圓睜,閃著難言的光澤,淚空轉不落,壓抑著咽口悶痛,澀澀低言,“你可知?我父皇他騙了我…他害了母親,他同那賤人合力殺了她!盡是謊言和欺騙,我…卻還能信誰?!”(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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