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科度支北賬房,正一人頂著五品平翅烏紗帽跪在左堂中間的空地,其身後垂頭圍了一圈的賬房官要,一個個手縮在袖子裏,誓與此事無關的沉默。正午的陽光大好,透著紗帳直落堂間,隻跪了小片刻,便有些耳暈目眩。


    紫楠木蝶幾前的女子吹起白釉紫砂杯中浮上的茶沫,麵色不動間垂下雙睫:“張維德你把京淮九江五地的賬目給我吐出來。”語氣生冷,匿著淡淡的威脅。


    “大人,是張維翰。”幾案後湊上來小隨應,一躬身輕聲提醒了道。


    樓明傲一撇嘴,嘟囔著:“管你是什麽翰德,再問你句,我要我的賬,你撥你的算盤,咱倆犯不著強著,跪傷了膝骨的人可是你!”


    “年前即是同江南四處的合賬一並交付到天字檔房對賬了的。”跪著的人頂著滿頭細細密密的汗澀澀出聲,隻一隻袖子越攥越緊,“自除夕日,尚書大人親自鎖賬本就無人再見過了,大人找小臣要賬,何來的說法?!”


    她倒想把整盅茶擲這廝臉上,好在冷手壓了下去,牙根一緊:“初三那日,賬目可還鎖在賬櫃中?!戌時一刻到亥時三刻間,就沒人入天字檔,以日前算錯了幾筆空賬為名取了簿存原本嗎?!”眼神冷下幾分,聲音兀自涼下,似要一口咬碎那人脖頸,“你知我要的是什麽賬!我要你刪了又改,改了又加前的賬目!且就那麽個工夫,三萬兩文銀就無端由這賬裏漏了去,你還真是個老手辣手快手。隻你屁大點家業,用得上這麽些銀子撐場麵要台子嗎?你劃拉那筆銀子倒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鬼差事?!”


    張維翰頭愈垂愈低,隻渾身竟未再顫抖,暗中溢出絲冷笑,涼意入骨。


    “張維翰,我隻再說這麽一句!”言著拍案而起,一手掠上寬袖直指張維翰的腦袋,“舊賬要不回來,三萬兩收不到禦記金倉,皇上治我的罪,我要你的腦袋!”


    一揮袖子,半盞茶自蝶幾上懸空轉出,杯碎茶灑,冰冷壓抑的地磚間但落一片汙色。大步繞過那男子,寬袖與長襦摩擦,是簌簌作響。


    那硬漢眼眸隨著離去的女人轉去幾分,而後望著那身影淡定仰目,駭極反笑,張狂出言:“樓諳謙,你也不過是個奴才。”


    樓明傲步子一頓,未回身,隻袖子挽在身後,拇指間空轉了青瑪瑙玉翡翠相合互嵌的名貴扳指,聲音附上:“你就是奴才腳底下的一條狗。”


    是夜,小宮女輕著步子以繡花針挑了微微弱下去的燈芯,燈罩複又明亮了幾分。


    天字號賬房此時正是燭暖燈明,彩漆黃梨木的炕桌上下攤起了延綿成片的賬本簿子——翻開的﹑闔上的﹑亦有由風打亂著的。樓明傲一筆凝在宣紙上,左手邊迅速的翻下一頁頁,眉間匿著隱隱的倦意。


    已入三更,但聞更聲由遠及近,連連嗬欠了幾聲,終是難擋困意,半個身子栽在案頭上,細細微微的呼吸聲漸而平緩,夢,尤是欣好……


    長長的影子落在賬房東間,來人習慣性地負手邁入。今夜,他於勤政殿料理多日積壓的吏部上折,偶從宮人口中聽言樓尚書亦是留守戶科閱賬。也不知怎麽的,在勤政殿坐了半夜,忽起了煩躁之意,不知不覺出了殿門,竟朝著這方向走來了。雖於賬房外愣了許久,終還是邁了進去。


    繞過幾麵鏤屏,見樓明傲歪在案前睡得香沉,步子更輕下幾分,腳下越過數不清的賬簿,心中長歎一聲,人已步至她身前。


    展翅漆紗的官帽被她摘下扔在身側,橘色的燈燭映著她後勺,烏發盤成高髻偶有幾根青絲滑落,附在耳後額前,沁著淡淡光華。


    他俯下身子,雙手將她攬起入懷,攔腰而抱,腳下邁出成海的賬冊。


    她在他懷中微微一喘,熟悉安穩的氣息入鼻,反睡得更肆意,額頭不由得湊緊在他胸前更是蹭了蹭,喃喃不知何音,呼吸複又平穩。


    司徒遠將她抱到隔間的軟榻上,這廂間內尚未生火燃燈,踩黑邁入,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將懷中人輕輕放至在軟榻間,拉起軟衾為其蓋緊。窗扉半開,夜風襲入,環榻而圍的輕紗幕簾由風蕩起,榻頂四角係著意為招財入賢的鈴鐺,一時間,鐺搖鈴響,空靈的鈴音叮當靈轉。


    伸手為她鬆下緊箍的發簪,一頭青絲散漫在五指間,仍是他熟悉的皂角味。細細摩挲著她的發,不舍地放落在枕邊,緊了被衾。


    恰於他淡淡起身之時,樓明傲轉了身子,猛揚出的胳膊壓在他袖間,睡顏不動。


    司徒遠無言的彎上唇角,笑紋甚淺。捏了她的腕子塞回暖衾,卻聽那一聲微喃夾著冷風送入耳中——“柔兒,柔兒…”


    他怔愣在一處,右手中指掠到她眼角之端,那裏確有濕漉暗暗滑過,指尖在隱隱顫抖,於心底歎了又歎。落寞起身,於黑夜憧憧間茫然步出。


    翌日,尚書府前新掛穩的匾額由日光映得鋥光發亮。


    樓明傲回到城西尚書府已是午時,順道在德順齋打包了幾紮糕點,人未至府,璃兒便迎了出來。接過她手中之物即抱怨開來:“既是夜裏不歸,怎不叫宮裏來個消息?!墨少爺和允少爺可是等了好半宿呢。”


    “糊裏糊塗睡了過去,而後皆人事不知了。”說著穿過前廳,後院間隻見小允坐在石案前看書。這時間午日的陽光最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反倒比陰冷的內室舒服幾分。


    “兒子。”樓明傲緊上一步,正展了雙臂要迎上那小身影。


    無奈小允卻是個不給麵的,聽了來人的聲音,便扔下手裏的書,冷冷轉了個身子,張口質問道:“昨夜,又去哪廝混了?!”


    一席話澆滅了樓明傲的好興致,直挺挺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道:“司徒允暄,有你這麽跟老娘說話的嗎?”


    小允撇嘴一咬牙,換了口氣,又問:“敢問母親,昨夜去何處修煉?!”


    “老娘我為養活你們廢寢忘食的替皇帝小子賣命,就換你‘廝混’二字,天理何在?!你個不孝子!”


    小允眼皮一翻,鼓著嘴道:“三個月的俸錢何在?!年關加祿又何在?!我跟二哥連吃了幾天白粥了。”


    樓明傲自也知道囊中羞澀的日子不好過,隻她決意要做兩袖清風的賢才,亦要以重金打通上下官勢,且不說三次月俸,就連從前的積蓄都要見了底。虧她從前不是把幾兩銀子放在眼裏的奢侈人,如今倒也明知柴米油鹽貴,隻可惜落得兩袖空空囊中不裹。


    “墨墨呢?”黑下臉來的樓明傲四處尋著另一個身影。


    “二哥去學堂了。”


    “你怎麽沒去?!又給我逃學?!你知我每月給你掏多少學費嗎?你逃課,就是喝你老娘的血!”樓明傲撐足了底氣,一手點在兒子額前,煞有介事的說教開來。


    小允頗為無辜的撓撓頭,撇嘴回道:“老夫子不讓我上課了!”


    這邊眼睛又瞪圓了,就知道這小子看著老實,卻也是實打實的難伺候!老夫子那麽大歲數的人了,還常常被這小禍害氣得動輒上吊跳海的。她隻道自己每次登門道歉,那家子人看自己都沒表情了。偶爾街上見了老夫子都要蒙頭避走,倒黴的幾次撞上了,不等她先哀號,老夫子先抹眼淚了,第一句話就哭——“大人,您什麽時候把府上小祖宗牽走?!”實叫她這個堂堂正三品愛民如子的朝廷大員大庭廣眾下死活下不來台麵,生子如廝,她無話可言。


    樓明傲歎氣一聲,臨著他坐下,一拍大腿,把那些往日叨念了千萬遍的話再念叨一番:“我是怎麽同你說的?!老夫子再解錯了哪段經文,你隻裝聽不出來就好,千萬別同他戧,他那麽大人了,你還同他一般見識?!”


    “兒子沒同他爭辯。”小允對上她視線,聲音悶悶的,“是欠了兩個月的學費被攆出來的。”


    猛然一怔,這回倒也無話可說,癟聲道:“你二哥怎麽沒被攆?!”


    “老夫子的小孫女看上他,他有靠山。”


    猛拍石案:“就那個滿臉麻子的孫二丫頭?!”


    “是。”一點頭,煞有介事。


    樓明傲一歎氣,轉哞掃上兒子的小臉蛋,但見隻幾個月下來,圓潤的下巴明顯瘦下幾寸,出手一捏,隻能攥上骨頭,心中一寒,煞為惱怒道:“回屋,穿件褂子。”


    “兒子不冷。”但不聽使喚,收回推開的書,複落了視線上去。


    “穿褂出門,我送你回豫園。”


    小允一愣,揪著眉試探道:“母親也回去?”


    “隻送你。”當時樓明傲鬧著分家的時候,一雙兒女便也拆了開來,阿九留在豫園,小允隨她出來,司徒墨也是自願跟著她單過。如今,倒也知道日子艱辛,孩子難養了。大人之間存著過節,卻累孩子受苦,實以不堪。


    小允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雙目頓失了明色,小腦袋搖了幾下:“兒子不走。兒子隨母親,妹妹跟著父親,這樣最公平。”


    “公平個鬼?!”樓明傲心起了燥意,連連擺手,“你當自己是個瓜果梨桃,非要我們一人一個才是公平?!”


    小允仰目迎向她的視線,舒了口氣:“其實…老夫子的課講得不精,兒子自己在家也能學。”


    心底僵硬的一處軟了下去,反複揉捏了幾遭,樓明傲一伸手將兒子攬在自己胸前,手附在他額頭,不無感動道:“都說母子連心倒是真的,生女兒是白眼狼,小允比阿九孝順多了去。”


    “其實…兒子也不是真心想出豫園的。”


    樓明傲眼一涼,如冷水賽牙,吸了口氣:“你啥意思?!”


    “我是怕你丟麵想不開,才隨了你的。”這話,也太一針見血了吧……


    某人眼前又黑出了幾條橫線,一手推開小允:“回屋穿褂去!”


    “母親又不要我了?!我不回豫園的!”小允滿目正經道,心中猶如小鹿亂撞,驚慌不安。


    “去夏府!”牙縫裏漏出三個字。


    “……”司徒允暄的反應是隨了司徒遠的,不大敏捷,此時瞪大了眼睛,星目冷凝,一如司徒遠。


    “蹭飯。”既而再漏出兩個字,她餓得牙疼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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