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相眸眼一沉,垂目凝上阿九的視線,笑意噙在唇邊不散:“隻我不記得有個孫女。”


    阿九歪頭一笑,粉嫩的小臉蛋透著光澤,言語極盡伶俐,全然不似四歲的幼童:“我娘親常說我外公劍眉英挺,眼含丹玉,明亮清潤,隻眉間冷皺而起,鬢白如雪,唇色偏淡是以體虛內虧,長須常捋撚於手,笑比春風,朗朗玦玦。”


    夏相釋然一笑,隻道這小丫頭口齒伶俐,聰敏好動,很多年沒有見過這般的幼童了。她出言一如小大人般惹人苦笑不得倒是很像自己的初兒,思及此,更是對眼下的小女孩多了分慈愛,與她一言一語交涉起來:“你娘親既已教你不可隨便予人名諱,卻未告訴外公二字亦不是隨口能喊的嗎?”


    “難道你並不是嗎?!”阿九亦皺緊了額頭,“可是…真的很像呢,而且阿九也想要個外公,長生哥哥說他有外公,雙姐姐墨墨哥哥都有外公,偏我就沒有。”


    夏相早已猜到這孩子是樓明傲和司徒遠所出,所以聽她嚷嚷著長生哥哥,他並未有驚訝。反倒是覺得有些諷刺,那一對親兄弟是仇視了一輩子,偏偏由著各自的兒女走得親近如親兄妹。複又一想,二人的恩怨若是能在下一輩中修好亦是美差一件,不論怎樣,司徒遠的子嗣若能同長生交好,對長生而言倒是百利而無一害。


    “噢?是這樣嗎?!可我是長生的外公,自就不可能是你的外公了。”夏相再笑了道,仿佛被這小阿九的天真爛漫一同感染了去,著迷的盯著她,期待她口中還能時不時迸出什麽新鮮的說辭。


    “為什麽你做了長生哥哥的外公,就不能是我外公了?!”不依不饒死強到底的脾氣倒也有幾分夏明初的影子。


    夏相忽而大笑,撫掌道:“因為我隻有一個女兒啊。”


    “你有幾個女兒同你能不能做我外公有關聯嗎?”她似乎還沒明白過來,掰著手指嘟唇皺眉,表情煞是可愛。還未掰扯明白,忽而驚道,“壞了,我答應過爹爹不離開他十步之遠的。”


    廊末盡處司徒遠正攜了樓明傲走來,阿九歪頭一打量直推開身前的夏相疾步奔了過去,死皮賴臉栽在司徒遠懷中,扯上他的腰帶,嘰裏呱啦又是一番。看得夏相一臉驚奇加欣羨。


    司徒遠淡漠僵硬的神色在迎上阿九時瞬間軟下,柔意頓顯。


    “這小丫頭甚是可愛,叫什麽名字?!”夏相眯著雙眼,目光已落至二人身上。


    樓明傲愣了愣,四年間都是喚著乳名阿九阿九,猛然由此一問,不由得怔了怔。


    “阿九。”索性這般喚。


    “霽茗。”他卻這般稱。


    二人同時出言,卻相差甚遠。樓明傲皺眉看向淡淡出言的司徒遠,他反安慰一笑,輕捏了她的柔腕,眼中盡是深意。


    “阿九是乳名。”司徒遠複又解釋了道,將阿九攬到一側,手搭在她額上輕輕撫弄,“家裏就屬她最大,頑劣莽撞,讓夏老見笑了。”


    “口伶心快,穎敏動慧,前途無以量。”夏相捋須長笑,笑至顫咳。


    “多謝元老吉言,但求她一生安平無憂已是我佛最大的慈悲關懷。”樓明傲淺淺笑著,她相信,這番願求必是他從前對自己的心。


    “安平無憂…一生。”何等熟悉的六字箴言,夏相反反複複咀嚼著。曾幾何時,他同為人父,最大的心願亦是簡單如此。隻願景雖好,為此做下的所有事卻是錯謬。


    七羅亭中,夏相目光掠過池堂,不遠處司徒遠正由著阿九拉著自己遊來逛去,小允安靜如常,倚坐在冷石一端看書不語。這般的司徒遠,他竟是不認識了,不由得偷偷瞥了幾眼桌前泡茶的樓明傲,他卻是因她變了如此多?!不敢相信,實也是不能不信。


    八寶禪葉七瓣壺中燃起水霧氤氳,樓明傲手法嫻熟,斟水撕茶泡好君山銀針,指尖染了茶葉的清芳,推了茶盞至夏相眼前,溫言道:“三煮三泡的君山銀針,方能祛其濕寒,暖胃保脾。”


    一時恍惚,夏相看眼前的女子已然不清晰了,仿若看到那個冷眉明眸的女子麵向自己盈盈而笑,他猶記得她呱呱落地時漾著一雙清目,格外明潤。明初,亦有這般涵義——初及人世間的明潤清麗。


    目光透過滿杯濕氣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她著了初兒日裏最喜的碧色淺衫,下襯靛青墨色的百葉蝶展裙亦有她的風韻,笑顏亦是明豔清爽,她會製三煮三泡的君山銀針,她要他換用香百合的薰香,那她…是不是亦彈了一手好琴?!算盤撥弄得靈巧嫻俐?!再是否擅長經商?!


    他實是老了,眼神不清,耳目不靈,連著心亦亂了。


    樓明傲掙紮再三,喉嚨深處無數次哽咽,總有些話,她多麽想傾訴而盡。然,六旬老人可是能接受失而複得後再次惘失?!他也許隻需記得夏明初於人世不在便是最好。


    “你…是否認識一個人?!”他終是忍不住輕問出聲。


    樓明傲微微抬眸,視線再不清晰。


    夏相喉間一顫,徐徐道來:“是個很喜歡銅錢的孩子,抓周時滿桌子的金貴物件盡是抱入了自己的懷。三歲那年,她燒了太師傅的發梢以此趕走了第一位老師。四歲起,她就背著算盤滿處亂竄。七歲時她同人賭錢輸得慘烈,被她母親關了五日禁閉。打馬牌時從不許別人作假,卻回回出千;最喜歡看著別人怒極大打出手,自己反坐在梁上看熱鬧;見人說人話,見鬼言鬼語,最是精明圓滑,卻是心地存善,單純敏銳。”


    “我不認識她。”呼吸漸漸輕了,她悶得胸口喘不上來氣,聲音澀澀,“可我記得她。偷了母親的嫁妝開了第一座銀莊,掙了第一筆銀子不知藏在哪裏,索性在後花園挖了個坑埋了起來,而後卻又不記得坑在何處,哭鬧著求下人翻了後花園的地,那一次著實把母親氣惱,母親訓了她三天三夜。”


    滿麵慘白,夏相渾身已發僵,瞠目間癡癡望著麵前的女子,口中腥氣湧上,似喜又極悲,踉蹌而起,伸出的手顫抖在半空中久久不落。淚眼婆娑,雪白雙鬢熠熠發光。


    樓明傲心中悸痛難忍,連連卻步,後脊生生撞至亭廊,痛——欲裂骨。她終是沒能忍住,仍是這般多嘴,殊不知這世間實有隱瞞至死的秘密。她究竟太過思念,看不透,放不下。


    “朝綱社稷不穩,長生孤身一人,如何撐起興朝盛世?!但請夏相…不要放棄他。”冷淚墜下,孤子留給老父,她還是這般不孝。


    “初兒。”掙紮間,二字終於吐出,挪步間,“那你呢?!”


    “你如今問她要如何?!但問你的乖女兒江瀾做的好事!”亭後忽現出一人影,疾步間將樓明傲拉至身後,聲聲叱責,“你問問她就好,何須問初兒。”


    “上桓輔!”樓明傲揚聲而止,瞪圓了雙目看著來人,冷唇雖以胭脂印過卻是慘白如雪。


    上桓輔青筋暴起,滿目紅腫,扯上她的紋袖,痛聲言道:“為何不說?!難道不該由他悔恨半生,怨他老眼昏花,恨他養虎為患。且不說他心裏算計了多少,單看他一次次害你傷你,這般那般。”


    “他是父親。”咬牙仰目,淚簌簌而落,她又一次倔強的迎向他的目光,“是父親!”


    “你念親情,可我卻是看非錯對。”上桓輔搖搖頭,滿目淒楚。


    “若我不是夏明初,他做這一切,便無是非之分,更言不上錯謬。”她勉力一笑,她終是理解他,不僅僅因他是父親,更因這世上她最懂他。


    “錯了就是錯了。”上桓輔冷淚砸落,轉眸掠上心智已亂的夏相,“父親,你曾經教育我們,謬即是錯,沒有借口。你言君子小人之別在於君子能承擔一切罪責錯難。父親,我且告訴你,你犯下的錯,無以彌補,你隻得承受。”


    渾身冷了下去,驚喜激動之後猶如被冷水淋漓灌下,胸口絞痛如撕裂一般,夏相蹣跚挪步,一手抱住冰涼的廊柱緩緩蹲了下去,再無半分氣力。這一場如夢似幻,為何如此真實,但問醒轉之時,會不會亦是空花一場。


    雨後天晴,池邊石路濕而滑,司徒遠攜著樓明傲徐徐漫步,一步步皆是小心翼翼。他緊緊攥著她的手,不曾放開,人生得此靜謐安然的時刻,亦是足矣。


    “相公,催促了你四年,拖拖拉拉都未選定的。你倒是何時予阿九取了這名字。”笑語嫣然,隻麵上的淚痕是方方拭去。


    “就在剛剛。”司徒遠輕輕咧了嘴,笑意清淡。


    “霽”樓明傲含笑愣了愣,抬頭望向天邊隱現而出的彩虹,“恰是雨過天晴。”


    “我喜歡這字。”司徒遠目光深遠,回眸間視線落入她眼中,“何時…你我二人能等到雲霽初開。”


    茗園之上,彩虹輕掠,雨過天晴。霽茗,司徒霽茗。


    (司徒霽茗這名,是由親們提議的兩個喜歡的字拚成的,哈哈,小水又偷懶,節省腦細胞了。嗯,這名兒意蘊也不錯。恰是諧音“記明”記住某某人吧。)(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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