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暮春初夏,草長鶯飛間四載如流水般無華而逝。四年前一雙子女出生時,司徒遠親自於後花園植起的木樨樹足有半人來高,嫩枝青葉,頓顯處處生機。


    曲迭裙曳徐徐拖過冰冷玄色的地磚,環佩琳琅,樓明傲發現四年的時光,不短不長,恰恰總會有些不需言語的變化。這豫園的碧荷開了又謝,謝了再開,眼前亭樓瑤池,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人生給了她最平靜安然的四年,她深深沉溺於其中。


    人是懂得習慣的動物。為人母,為人妻,為園子的女主人,為山莊的主母,她從來都是依著自己的習慣做事。如果說承歡膝下是一種福氣,樓明傲自當覺得那是自己唯一殘存的福氣。


    “嬸嬸喝茶。”環池瘦亭中,阿九正端著茶杯晃晃悠悠遞給岑歸綰,而後又回身從嬤嬤那端了另一碗遞給溫步卿,看似恭恭敬敬道:“溫叔叔喝茶。”


    璃兒笑著看阿九,“小祖宗,還有你爹爹呢。”


    阿九抿唇一笑,旋身扭頭直捏上最後一碗。司徒遠正坐在亭子一處的藤椅間細細翻著戶部的折批,見阿九端茶迎向自己,眉間肅意微轉,忙伸手接過。就在司徒遠接過的刹那,樓明傲卻見阿九抿嘴邪邪一笑,粉嫩的小臉於日光下更顯清透瑩潤。樓明傲自也瞧出了這小丫頭的心思,揣著笑意靜靜搖著團扇,不忘和岑歸綰寒暄上三兩句。


    司徒遠麵色不動喝上幾口,阿九便再也忍耐不住粘了過去,拉上司徒遠的袖子,“爹爹,好喝嗎?”


    略皺額頭垂頭掠上她滿臉笑意,故作了沉穩道,“好喝。”


    失望如迎頭澆下的冷水,阿九臉色一沉,回身看著溫步卿,可憐兮兮道:“小溫,不靈了,我說要多放一些鹽的嘛。”


    岑歸綰撲哧一聲笑了,忙對身後的嬤嬤說,“快給主上換杯茶。”


    司徒遠這時才顯出一臉難看,輕描淡寫了道:“白水即可。”


    阿九捂著小嘴樂嗬嗬退到溫步卿身邊,二人甚是投緣,玩鬧起來從不分個大小。樓明傲隻道這女兒是越發難教養了,索性佯裝生氣,一手攬過小阿九,“胡鬧,竟敢捉弄起你爹爹來了,可是他平日把你寵得緊了,你倒真分不清輕重了呢。”


    阿九小嘴一撇,滿是無畏,“娘親當年不是也這麽做的嗎?小溫說的。”


    “你——”她瞪著這個大人通的小孩,隻覺得自己平日裏的威嚴於小阿九麵前怕是做了糞土。


    還不待樓明傲發火,司徒遠已上前將阿九攬到自己懷裏,拉著她坐在自己膝上,揚起幾絲笑意:“孩子說的對,你何來的火氣?”說罷笑對阿九,“阿九,還是你心疼爹爹,隻放了鹽巴進去,你母親當年可是摻了辣椒和生芥。”


    阿九這才小心翼翼回頭看了看樓明傲,看她不再一臉嚴肅,方舒了口氣,拉上司徒遠的袖子,“爹爹生氣了?爹爹不喜歡阿九了?”


    司徒遠搖了搖頭,阿九還是不放開他,忙問,“那爹爹還是會最喜歡阿九?!”


    但笑不語,隻以眼神示意。


    阿九倒是個會看眼色的,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縫,油乎乎的嘴唇即落在司徒遠半邊臉上:“送個親親給阿九最愛的冷美男爹爹。”


    樓明傲隻得無奈的笑笑,他們父女從來都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從未見過司徒遠如此樂於接受別人的調侃,但凡阿九說了什麽,他永遠都是一臉甘之如飴的滿意深情。


    瘦亭外接環石橋上,司徒墨正牽著小允的手走來。五米之外,司徒墨即笑彎了一雙明眸,幾步迎上來湊到樓明傲身前討巧道:“娘親,桓輔叔叔給我們紮了紙鳶。”


    身後小允穩步而至,麵目清朗秀雅,素色羅衫,寬擺長襟,皆是規整有則﹑一塵不染。站得筆直,複彎腰躬身行禮,聲音清淡:“小允請父親母親大安,請溫叔嬸娘福安。”


    此聲落,笑鬧頓時一寂。


    樓明傲隻覺得這兒子時常規矩得讓自己頭皮發麻,仍滿是笑意的回應,拉至身前親近道:“兒子,一家人就不用這些虛禮了。”


    小允微眨了眼,複轉身麵向司徒遠,等著他的吩咐。


    司徒遠由折子裏抬了眼,景瓷蘭的杯盞入手,轉了目色,淡道:“你娘親說的是。還有…風兮來的賦江月描完了嗎?”


    “是。”小允麵色不動,既而輕言,“還差一段,兒子這就去補上。”言罷轉身而去,再不多留一會。


    反倒是阿九看不下去了,由著司徒遠肩頭翻下來,擠到樓明傲裙間,仰著小腦袋手一指幾步遠去的小允:“娘親,他也真的是你生得嗎?”


    頗為無奈歎了口氣,不隻阿九問了不下數十遍,就連她自己也常常懷疑,轉眸間歎息一聲:“應該是。”


    阿九嘟起嘴,扯著樓明傲的袖子:“他一點都不像我。”


    樓明傲亦隨著歪頭:“是阿,那麽不可愛,真不知隨了誰了。”言罷,不由得飄向司徒遠。


    “隨我。”端茶的人翻開另一份案折,說得不輕不淡。


    倪悠醉繞了廊頭走來,其身後跟了宮中的小太監:“爺,宮裏又派人來接阿九了。”


    空氣中一片沉悶,眾人皆不出音。隻阿九幾步走了上去,拉著小太監的袖子:“是長生哥哥想阿九了嗎?告訴長生哥哥,我爹爹不喜歡我總住在宮裏呢。我是司徒家的阿九,不是他皇家的女兒。”


    小太監忙擠出滿目笑意:“今兒西洋的舞班子來了朝京見聖,我們小皇子說了,阿九定是喜歡那些新奇東西的,特來請阿九小姐過去。”言罷小心翼翼打量司徒遠的眼色。


    但見司徒遠沉吟半晌,忽而看著阿九問道:“阿九想去嗎?”


    阿九一臉為難,伸開五指,聲聲稚嫩:“阿九都五天沒見長生哥哥了呢。”


    司徒遠微一點頭:“那就去吧,明一早爹爹接你回來。”


    阿九被人帶下不久,司徒遠亦麵色平淡離了席。樓明傲知道他心有不快,忙跟了上去,走至半月湖畔,追上他的步子,攬住胳膊拉下了步調。二人於沉默間走上好一段路。


    這三年雖然平淡,但更是因為上官逸和司徒遠二人皆以忍耐相對。


    阿九滿月後,上官逸便有心過繼那孩子,嬤嬤宮侍本是候在了園子外麵了,隻司徒遠抱著阿九於內室中一動不動,寸步不讓。而後司徒遠自請連降三級,又由兵部調至戶部行任,由此遠離軍職,上官逸才作罷過繼之心,隻是從來對阿九格外關照。封賞恩賜接連不斷,更是時常差桂嬤嬤領著阿九入宮,隨著長生與阿九親近。而這一切,司徒遠都是能忍即忍了。


    想今日於他麵前親自領走了阿九,心裏還是多少存了不快。


    “相公,你又不舒服了?每一次接了阿九走,你都要悶上好久。”樓明傲歎了口氣,複又瞧上他眉眼,“我知道你心裏的疙瘩,其實阿九和長生親近,我是存了幾分欣慰。隻…這樣對你並不公平。”


    司徒遠怔怔的由著她牽著走,不出聲,亦不看向任何事物。


    “為什麽都不告訴我?!”樓明傲緊上一步,攔在他身前,雙手攬在他腰間,唇角微微牽動,望著他,滿心複雜糾葛,“為什麽你從不說…我父親他逼你謀篡,上官逸亦步步打壓你的勢力,這四年你給了我們足夠的平靜,卻從不說你的艱難。你退而又退,已至無路可走,是因為答應了我不去爭嗎?!是我讓你這麽難做嗎?”


    “你不想我爭…是因為長生嗎?”於此言中,他的心忽上忽下。


    樓明傲怔了怔,她為自己尋了千萬個理由,偏偏那些都是借口,隻這幾個字一語道中。初夏的風,柔中含冽,她輕輕點了頭,含笑而望:“是,我會擔心他。”


    司徒遠定神看著她,伸手撫著她額鬢,有些話,他從未說過。那個位置,不是不想爭,而是他怕一爭,就會失去眼前的人。她是多麽忌憚那個位置,那宮城內殿的一磚一瓦都如她的夢魘,那裏是她逃之又逃的地獄,他明白她不願再次陷落的苦衷。


    柳絮飛轉,細細碎碎飄揚而落,散在二人肩上身前。


    “他的日子不多了。”司徒遠淡淡了道,神色中竟有一閃而逝的悲戚,無論怎般恩怨糾纏,他們終是手足兄弟。上官逸的日子不多了,眼下卻又是他的大好時機,一切不在於爭與不爭,隻需要他點個頭,很多事情皆是不一樣了。可是…他不能瞞她一輩子,最後的日子,他還是要告訴她,她從前的丈夫要離開了,她們的兒子轉瞬即會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朝局動蕩詭譎覆轉於一時。他還要告訴她,決定亦是此時。


    樓明傲腦子“嗡”一響,空眨了雙目,一口氣懸在喉間,有些微的苦意。這些年他們的平靜,難道隻是因為那個人的日子不多了嗎?!茶蘼怒放,芸芸茵茵,人生於每一個轉口都有無數種選擇。她輕輕貼在他胸前,闔目淡笑:“阿九是你的,小允是你的,我…亦是你的。”(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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