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無垠,逐漸冰涼起來。


    東院秋風閣間,浸著一絲落寞和說不穿的情緒。


    小風吹在身上涼涼的,樓明傲似也有幾番享受,再涼下三分即是清醒,猛想著司徒遠問出的話,怔立在一旁,五指緊緊扣上香幾案,直要核桃木鑽出個洞。


    司徒遠問罷那一句,竟再也不抬頭,愣愣的看著手邊的箋紙,複又隨手揉了去,燭光盈盈,他卻覺著十分礙眼。這茶燙了,墨淺了,紙也不韌了,總之他司徒遠現在是看什麽都不順眼了。


    幾步間繞過案子走出來,頓下幾步,怔看了樓明傲片刻,唇一僵,百言千語終歸是化了無言以對,握緊了衣袖,由著她身前繞過,推門而出。


    樓明傲方呼了口氣,一蹲身揚了聲音:“相公好走,妾不送。”這話也不知道說給誰聽的,隻一言罷,她又是神色奕奕,大有虎口逃生的僥幸。半晌連口水都未進,正覺口渴,扭身走到書案前,端著司徒遠沒碰過的那盞茶猛灌上幾口,但想著司徒遠的話,笑得不屑,搖搖頭複又自言自語:“說什麽累難,還不都是你的女人!”


    言未落盡,忽覺身後涼下幾分,腰上由人一帶,直落入身後人的懷抱,那股子熟悉的辛夷馨香四溢,手中盞杯隨著抖過,連茶帶碗直落了下去,“啪”一聲,茶盞砸案而碎,脆響出聲。茶水浸滅了絹燈火燭,這書閣內忽就暗了下來,昏暗靜謐中,尋著案上那抹玄彩異光,樓明傲一個沒忍住滿目熱淚嘩嘩砸了下來,她心真疼,那一套夜光灑金釉幻彩的白定窯茶盞可是千辛萬苦湊齊全的。


    司徒遠緊緊擁著她,手間濡到那絲暖熱的濕漉,怒火全消,忍不住長籲一聲。隻覺得她也是內疚了好一會兒的,心生委屈忍不住落了淚,日裏再驕縱其實也是個纖弱的小女子。這般一想,他自己不僅酸澀怒惱全無,反倒對懷裏的人更憐惜幾分,萬不知那女人自始至終盯著那盞破爛碎盞心痛欲裂。


    “倒是哪個自作聰明說我的雙臂不夠長,護不全你?!”這一聲啞啞的,其實她真是瘦得緊,此刻他攬著她方覺著能騰出好大一片空處。


    心痛不止的樓明傲吸著鼻子一抽泣,早把自己對溫步卿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隻隨著附和:“誰說的?!”麵帶清淚,雙眸迷霧不散,月色下籠出一片楚楚可人。


    司徒遠隻道她是在賭氣,攬著的手更是一緊,低頭瞅上她的小腦袋,無奈苦笑了道:“還未凶你,就這個委屈?!”


    “我不是委屈。”再一吸鼻子,呼吸不勻,“我心疼。”足足兩個月啊!為了湊集全套六盞杯,她愣是同茶玩居老板軟磨硬泡了兩個月才接手的。


    四下一片昏黑陰暗,司徒遠死死盯著她的孩子氣,一雙淺眸即便水霧迷離,卻也時刻清亮透澈,紅唇掛淚,嬌羞可愛中更是誘人。如漆黑夜中,他總是一眼便能攥到她的目光。


    “我心也疼。”他喑啞著嗓音,聲音悶悶的似卡在喉嚨中半晌才溢出。


    一陣恍惚迷亂,垂下頭吻住她唇邊的淚,咀嚼其中每一分的澀意,幹燥冰冷的唇由她齒間的暖意濕潤絲絲沁入。他由著她進了自己的心,因著她學會了心痛,竟也隨著她一並溫暖了起來,他任著自己同她玩這一出遊戲,卻未料到是把自己輸了進去。樓明傲此時頭還發懵著,眼前轉的盡是青瓷玉盞,唇邊男人的氣息強烈而焦灼,聲聲抽泣竟也在如此安謐的靜夜中漸漸弱了下去…隻是,不管怎樣,此疼非彼疼…


    草長鶯飛,忽而一夏,隻在須臾的眨眼間。


    盛夏一過,司徒遠便借著當差任職的借口再次囑意樓明傲搬到園子裏住,這一次竟也允了倆孩子一並隨著遷去。樓明傲終也能放下心裏的疙瘩,想著安穩為要便也答應了下來。隻司徒一在學堂中忙得緊,偶爾閑暇會跑幾趟園子給樓明傲請個好念句安,平日裏就見的少了。


    時已至秋霜,司徒遠於京中常常忙得三五七日見不到麵。再加上一日三餐,園中大小事宜皆是交付於桂嬤嬤,樓明傲倒也真是添了清淨,閑暇裏領著兒子遛遛鳥,逛園子。豫園是大,可人也清減,少了那麽些暗地裏躲躲閃閃的目光,自也知道了何為心安。


    這一日,難得申時剛過,司徒遠的轎子即落在園外。璃兒見是主上回來了忙去小花廳尋主母。剛出配殿就撞上司徒遠,悶聲背著袖子由抱夏廳裏繞出來,步子邁得極大,長袍於風中獵獵作響。那個叫醉兒的小丫頭一路追隨著竟是要跟不上他的步子。


    璃兒本就對這倪悠醉看不上眼,從早到晚同個魅影般寸步不離主上,連著主上在兵部任職她都一並搬過去伺候。主上於兵部暫歇的院落不大,裏外裏就三間小屋子,除卻一間半做了會客的廳堂,其中有半間就是那醉兒的。二人天天在那個小院小房裏朝夕相處鬧不出點幺蛾子才怪,心下是這麽想,但也不敢於主母麵前顯露出來,隻於暗地裏多啐那小賤人幾口。


    那倪悠醉本就是舊丫頭了,於璃兒她們幾個麵前偶爾也多少擺出些經驗足的架子。憑著自己是嬤嬤看中的丫頭,且又算得上桂嬤嬤半個遠房親戚,日裏倒把這些奴婢同自己劃開界限,對眾人大抵都不怎麽理睬。腳下追著主上的步子時,冷不丁瞅見愣在廊處的璃兒,眼色一甩,道:“站著做什麽?!打盆子熱水來,爺額前痛得緊。”


    璃兒倒也來不得脾氣,扭身間撇了嘴,終歸還是朝著燒水間走上去。倪悠醉緊了步子入配殿,見司徒遠一回院子就直奔樓明傲的屋子,索性也忙跟了上去。


    暖閣子裏隻司徒墨一人趴在桌上描紅,門端簾子一響,歪頭打量間見司徒遠悶聲進屋。他自也是六七天沒見父親了,忙興奮道:“西門慶回來了。”他至今還未明白過來西門慶何許人也,自喊那聲以後,樓明傲連賞他三天的涼碗吃,於是乎更喜把這個詞掛在嘴邊。今日再喚上一聲,隻等著涼碗賞來。


    司徒遠本就因公事煩擾心情大不快,腳下沒站定忽聽這麽一聲,想起方日的窩囊,怒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麵色黑沉直瞪了眼:“什麽規矩!”


    司徒墨由這一聲嚇得渾身哆嗦,忙由圓木凳上滾下來,一弓身行大禮,膽顫心寒:“兒子請父親福安。”


    司徒遠亦沒那個閑心和他掰扯烏七八糟的西門慶,隻袖子一指,蹙眉板臉:“外屋牆根上站著省去。”


    年幼時牆根罰站,再長點是關柴房禁閉,這就是他司徒家的教子門規。司徒墨倒也習慣了,雖是既委屈又不情願,但還是蹭到門間,扶了門框,回頭可憐巴巴望著:“父親,墨墨是不是要頂茶碗?!”頂茶碗罰站亦是從來的規矩。


    見司徒遠斜身靠在九華木彩漆炕桌上不出聲,悄無聲息咽了口水,瞅了眼茶案桌上的碗皆是名貴的,一扭頭拉上倪悠醉的袖子,奶聲奶氣:“姑姑,幫墨墨去小廚間取個裂碗吧,這屋間的盡是娘親寶貝的,摔不得。”


    司徒遠正一手捏著眉心骨,那位置痛了他半日間,若非疼得受不了,也不會早早下了差。但聽司徒墨頗為體諒人的話,心裏多少一顫,麵上還是冷哼了道:“你還知道自己定會脆個響啊?門口杵著吧。”言下之意倒也免了他頂碗,這也算一大赦了,司徒墨再不多言,拉著袍角邁出去,靠在外廊根下挺得筆直眼巴巴望著院子。


    正巧璃兒端著熱水盆子打小二門進,見這動靜忙把頭壓得更低,進屋行禮問安皆是本分小心,三兩下擰了帕子遞上去,反由那倪悠醉攔下:“璃兒你辛苦一天了,由我來吧。”


    璃兒但見倪悠醉於主上人前笑得溫婉可人,不由得惡寒盈上,探看了幾眼軟靠塌上的司徒遠,見他仍是微闔雙目無動於衷,大不悅地把帕子扔給倪悠醉,撤到一旁。


    倪悠醉幾步走上去,捏著帕子細細擦著司徒額前疼出的冷汗,聲音一歎:“爺,硬撐著不行,好歹去裏間歇半晌,這還不到膳時,倒是有片刻工夫可以歇的。”


    司徒遠不答,隻眉頭緊得皺皺的,手上奪過來倪悠醉輕攥著的帕子,捏成團抵在額間,悶聲道:“主母呢?”


    璃兒一聽這話,立馬接上:“說是和桂嬤嬤去西園子遛遛,奴婢——”


    “剛就囑咐了煥兒去找她們,不多半會也該回來了。”倪悠醉倒是嘴皮子淩厲的,每每都能把璃兒的話截下來,此番又是,直懟得璃兒上下通不過一口氣。璃兒但覺自己更是站不下去,索性尋了個理由請了辭即隨身。


    花廳裏,樓明傲自和桂嬤嬤一處說說笑笑走來,廊子口看見退下來的璃兒,伸手喚了聲招呼著過來。璃兒緊上兩步,請了安,麵上依舊不舒暢。樓明傲也由著她滿臉喪氣撤了下去,扭頭一指她背影,迎著桂嬤嬤笑道:“瞧見沒?我屋裏,這小姑奶奶最大。”


    說話間走到閣子外,但見司徒墨灰頭土腦無精打采於窗沿下站得筆直,伸手點上他小腦袋半開玩笑著:“怎麽了?吃頂了擱這消食呢。”


    司徒墨聽這聲音熟悉,且是自己等了好久的那人,委屈辛酸一瞬間湧上來,仰起小腦瓜,存了好一陣的淚珠子劈裏啪啦砸下來,怯怯道:“娘親,西門慶來了,還罰墨墨站牆跟。”(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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