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陽寺 ,盛世夢。


    菩提影 ,帝王恨。


    流雲落 ,佛門痛。


    一花一葉一世界,一僧一帝一如來。


    永逸六年四月十八佛門雙吉之日,帝興大法,著皇覺寺住持法慧於佛門大聖——龍陽寺主持蓮師淨土開光祈福大典,為盛君求萬年大壽,祈福佑民,超度天下地、水、火、風災難人生。法事連興三日不休,龍陽寺之景州城舉燈三日不歇,夜如明晝。


    四月二十一,帝親旨擬於京都建大法寺,朝廷奉養寺中僧行童,封聖僧法慧以大法寺主持,授予國之六品聖法禪師之職,賞以大住持缽多羅。


    江波靜如譚,船離岸已有大半光景,隻景州城今時無夜。樓明傲站在甲板上看著城中燈火盛明,焰花籠夜,江風自耳邊吹拂而過,身後青衫長袍之人徐徐走上,出手輕柔直攬了扶欄而望的女子於懷中。


    樓明傲微微回目,明眸轉動,巧笑嫣然道:“相公,我們錯過大熱鬧了。”


    司徒尋著她的目光一同望過去,隻淡淡一笑,這些日子同她處久了,竟也習慣了同她一起笑:“這般熱鬧不湊也罷。”


    夜風吹來了微微涼意,彼此相偎相依的暖意一絲絲清晰起來。鬢邊的發由幾縷風吹亂,微惱著撫上鬢間,反被司徒捉住了腕子不放,蹙著額頭迎上頭頂的深眸,恰由其中不淡不濃的柔意弄得不明所以。司徒眼眉清淡,出手撫平了她鬢間亂發,又將碎發綰至耳後,一係列動作連貫而自然,竟不顯笨拙。


    不等樓明傲出聲,更是將她往身前一帶,攬在自己胸前緊了緊,下頷抵在其額發之間,唇輕觸到她額頭,劃出了一絲笑意:“這是小溫教予司徒…寵女人的方式。”


    樓明傲聽得有些出神,卻不敢在他懷中亂動,反倒鬆了渾身的氣力隻倚靠著身後的胸膛,安靜下來竟是能感應到他的心跳,與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趨於同步,兩顆心跳竟是難得依著同一個節奏共同——“咚咚咚”。


    樓明傲自心底微微一笑,應許是三顆心……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渴求太久的安穩,很想很想就此沉溺再不用醒來……


    這一日風和日麗,正是舶岸的好時機。一大清早西渡口就擠滿了老老少少,明佑山莊除卻主母之外最尊貴的三位夫人,沈氏,陳氏,陸氏迎在最前端。其後是岑歸綰一類的眾人,吳惠惠蹲了半個身子拉了拉司徒墨的領子,拍拍他的小腦袋:“小子醒了沒?!”


    司徒墨於半醒半睡間暈暈乎乎道:“娘…娘親到了?!抱抱~~~”夜裏一眾人宿在西渡口的江秀樓,他前先念著轉日就能見到娘親興奮得半夜不眠,直到四更間才被煥兒哄著,睡不到幾時又是集體來渡口準備接迎,這時候正像隔夜蔫了的菜花,無精打采著。


    司徒一從未見過這般氣勢宏大的漕船,十桅十帆,隻揚起的雲旗就比自己高出幾個頭。船自天邊雲海之際漸入了河道口,這場景,恰若古人沈佺期言“船如天上坐”。管家忙揚聲吩咐了渡口兩邊官道的小廝:“放鞭炮放鞭炮!全響起來!”


    船,依岸而靠,金橋落下,司徒墨已等不及要衝上去,反被吳惠惠拉住了領子。船上官民商客魚貫而出,都為司徒家的氣勢所感染,抬步下船時自覺得身價足了幾分,就算是平民百姓亦輕飄飄了起來。岸上的眾人緊緊盯著自船上而出的身影,眼神自期盼轉為焦急尋找。


    溫步卿是最後一個出艙,一路走出,金橋上隻餘自己一人的步履。看了等在岸邊的一家老小,忙迎上去,訕笑道:“呦,大家都等在這呢?!我小溫哪裏受得住啊!”


    陳景落幾步走出,忙問:“莊主同夫人呢?”


    “啊,他們自小艙門下船了,這會兒應該在道上。”


    “這……”不無失落道,“全家都候在這了。”


    “那還能怎般?!”溫步卿仰頭一笑,“陳夫人您出個口,讓大家都散了吧。莊主說了,回都回來了,不在乎一時,有的是機會再見。”


    自西渡口揚塵而去的馬車上,樓明傲正睡得酣,由小艙門不聲不響下船實非司徒所願,無奈這女人如何也不肯醒,隻得抱了她由不引人注意的小艙而出。璃兒照顧著她家主子,小心翼翼探看了眼主上,見他臉上並無怒色,反而沉下了幾分氣,索性為女人拉了錦被由她一路睡去。


    清明一過,宰相府方撤去了從前的白幡黑緞,鋥亮的匾額亦是重新粉飾修整過,宰相府如今大有一番勃勃生機。一頂黑綢轎子悄無聲息由後門而入,一路麻利的行入西廂院,不做片刻停留,直落書閣外。閣內人聞聲忙推門而出,三兩下打發走了轎夫和隨侍的女眷。


    待到閑雜人等盡數退下,書閣前駐守之人方出言道:“瀾兒,你出來吧。”


    轎中女子生得一雙柔荑玉手,出手掀了黑綢簾幕頓顯五指白皙明透。一襲緞黑長袍,裙衫及地,女子素眉淡妝,是芳澤無加,鉛華弗禦。出挑的個子,身段極佳,從頭到腳旖旎動人,舉手投足間更添柔情綽態,低眉淺笑中漏出幾絲哀愁,隻這哀色襯於眼前的韶顏雅容才知曉“情多累美人”的意蘊。


    “瀾兒,由江陵而來,一路辛苦你了。”夏相輕衣薄衫,於冷風中更顯幾分單薄。


    女子迎上,徐徐以拜:“義父大人。”


    二人相望,縱是千言萬語百轉千回於肺腑之間。女子明目含玉潤,款款而望。夏相亦滿目滄桑,濕氣襲上,伸手抬了女子雲袖,久久失聲,終出言:“多年在外實委屈了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明佑山莊,柴間後堂。


    屋中盡是封閉,僅漏了一扇鐵窗,楊回倚在窗口間淡淡望著外間的世界。幾月裏都是這般數著日子過來的,他在等,等那一身酷刑,等一杯鴆酒,等一記漠然輕視的眼神,等著眾人的謾罵和旁人的歎氣。隻除了日複一日的寂靜,再等不到其他。


    他想起他的父親,那個深居簡出的謀士,於先帝在位時被處以腰斬的極刑。那一日,他於刑場上寂寂微笑,他是個謀士,左手攬及權術,右手操弄官場,身為權謀之人,他無法做到忠,這是他效力一生的主子所不容的。他要他忠,他便隻得一死,死即為忠,不死則是奸了。


    “楊家若要保脈息,你雙生子二人必是侍奉於不同的主子。就算一日你二人效力於同一個主子,一個人盡忠,另一個必為奸。”這是父親送他離開雙親之時留下的隻言片語,他念到如今真的琢磨出了這其中的深意。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麽冥冥之中安排了他做那個奸人。


    冷光漫入,楊回下意識抬手去擋,恍惚中唯見那身影走上來,步履輕盈,珊珊作響。再勉強睜眼,看清來人是豔妝華服,顏如渥丹,不由得苦苦一笑,暗道了一句“琪花瑤草自是風流”。本想起身行了禮,無奈雙腿不動多日,猛一出力自骨頭麻到心底。


    反倒是女人出手扶了他回椅中坐穩,玉指輕抬著楊回的下頷,露出他此時的滿麵目蕭然。楊回心裏一笑,如今自己的潦倒樣定是要被她嘲笑了去。


    果不其然,女子嘖嘖出聲哀歎了道:“你這個鬼模樣,倒是要心疼死莊中多少佳人啊?!”


    楊回轉眸對上女子的雲髻峨峨,輕輕出言:“讓主母看笑話了?!”


    “的確。”樓明傲一點頭,鬆了指尖的力道,偏頭轉身坐了另一側,直視楊回道,“你問問楊歸,我可是一回山莊就來看你了,一刻都不耽誤。可見我這個主母有多疼你。”


    楊回聞言一怔,冷笑出聲:“二弟也來了?!”


    楊歸並不出聲,他躲在陰影裏靜靜觀望著自己的哥哥,他這番落寞的樣子實在不忍心直視。


    樓明傲打量了這密室的構造,略微欣賞道:“其實…比想象中好很多。我本以為他會給你安置在滿是蟲蛇毒草的屋子裏,可見相公對你也算盡了多年的主仆之情。”


    楊回依然隨著笑笑,主仆多年之情,這六個字怕是諷刺吧。現在這女人隨便開口說一個字都能化作毒針狠狠紮在胸口,然後那針口一點點潰爛泛濫,直要吞噬了自己的一切。


    樓明傲以袖揮了揮屋中的灰塵,淡笑以望:“你不必笑得這般不屑,我就是嘲笑你的!嘲笑你…連個奸人都不會做。你本就不是他的奴才,又何苦這麽些年為他刀裏來劍裏去,肝腦塗地盡顯愚忠。如今反落了叛賊奸奴的罵名,我為你…好不可惜。”


    楊回紋絲不動,連眼神都不回一記,隻做閉目養神狀,仿若女人說得話全不入耳。樓明傲也不覺得掃興,反倒越說越起興:“這人啊,非忠即奸。做人做到你這番並不容易,回回你是二者皆未盡心做好,隻落個不忠不奸,簡直是比太監還不如。噢,你總歸比他們還健全點。你說說,你叫我說你什麽好?!本來我可是很看好你的,想不到…你也落得個世俗不堪!”說到口渴,尋了口冷茶一飲而盡,抬眸看了麵色不動的楊回,終於問道:“你多大就跟了他?!”


    “十二歲。”楊回閉目輕言,連陰影裏的楊歸都忍不住低眉垂目,掩了哀色,十五年,他和大哥自年少扶持主上,他一直以為自己和大哥是一樣的,卻沒想到,原本於開始,倆人就不同了。


    樓明傲亦有了微微詫異,她想得出這年頭一定不短,卻沒想到是這個數目,忍不住歎息:“十五年,楊回你大半個人生都是給了他,一個不是你主子卻被你視作主子的人。他司徒遠真的值嗎?或者…這世上真有這麽個人值得你這般做嗎?”


    楊回微微抬目,出言清晰:“楊回不悔。”


    “你當然可以不悔。你這個呆人自是眼一閉頭一仰,死即死,有什麽大不了?!你把悔扔給他司徒遠,他殺你要悔,不殺你亦要悔。”


    楊回難忍心中複雜情緒,隻看著她狠狠蹙了眉頭:“是楊回忘了自己的本職,忘了要做一個奸奴,我和楊歸不一樣,這一點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卻沒有做到。”


    “不,你做到了!”樓明傲猛然出聲,絕然道,“你隻是…對他們二人都盡了忠,效了力。你沒有背叛你的正主——那個高高坐在宰相府批折喝茶的男人,也沒有做任何有損司徒遠的事情。你將山莊每一則消息狀況透露給那個人,再於之中百般周旋,以求他不會做出傷害司徒的舉動。甚至…勸言那個人拉攏山莊勢力的人亦是你罷,你隻想依仗那顆平衡一切石子罷了,因為這是保二人周全的兩全之策。你很聰明,於這個尺度拿捏得甚好。你對山莊…並無叛舉,或者說你唯一做的……隻是要我的命!因為隻有我死,那個平衡的石子才有用武之地,殺我,對他二人皆有益處。如果我沒猜錯,那枚石子,是她沈君慈吧!”


    楊回心下瞬時坦蕩明快,再不像從前猶如有千斤之重壓得不得喘息。平靜迎上樓明傲:“是。大人要拉攏主上,沈夫人又牽係了太多,你於之間…實乃多餘的存在。那一日,大人於半道請你赴宴,是由我處得到你的行程。他本想最後以利相誘,你收了那封函自是相安無事,你明知道那關係到自己的生死還是故作任性無畏,是你…要絕自己的命。”


    “你錯了。”樓明傲閉了閉眼,那一幕幕自眼前鋪展開來,她努力想忘記,卻做不到。睜開雙目,輕柔的笑了:“你錯了楊回,你不懂,我比你們任何人都看重生死,比任何人更渴望活著。我今天站在你麵前,亦是我努力,拚盡全力活下來的結果。我拒了信函,走上那條赴死之路,隻是想成全他——那個穩坐高台運籌帷幄你真正的主人!我看他活得這般辛苦,我便比他更難過,我心疼他能不能不要這般費心傷神,你不懂的,你是真的不懂。我想……如果我能成全他,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死亦無謂!”


    猛得回了頭,自眼底迅速砸落那抹晶瑩,微微閉目,一手扶上桌角,聲音堅定:“我成全了他,亦是成全了你們,成全司徒,甚至於你……我空有成人之美的心思,奈何老天不允!這是命,你我皆認了吧。”


    楊回扶案起身,艱難的移步靠近:“主母…楊回失禮了。”


    樓明傲傾然一笑,隻搖頭輕道:“去告訴那人——下一次,他要殺我,我仍不會逃。”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但凡他們要拿走,又何來不給的道理。言罷最後看了一眼楊回道:“這一回,你要記著,忠奸隻能擇其一而為,你是人,非神,做不來兩全其美!你再做的不像樣,就修怪我罵你連太監都不如。”


    楊回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空瞪目而說不出一個字。


    “真不知,你是聰明還是愚笨。”樓明傲無奈搖了頭,轉頭看向楊歸,“快領了你這傻兄弟走吧,出了院門自西,這時不會有人。”


    宰相府,上桓輔冷顏快步走過,他剛與司徒遠交談過,才明白連著楊回都是宰相留在山莊的眼線不由得怒火中燒,直想找書閣中的人問個清楚。疾步之間,正遇上黑衣女子從閣中步出,二人一快一慢擦肩而過,上桓輔空邁出幾步,忽覺得方才瞥到那身影有隱約的熟悉。不由得頓下步子,回身幾步直擋了女子的路,眼不眨的盯上這張端麗冠絕的臉,這種女人美到極至,她的豔麗是藏了毒汁,凡是觸到一口,便是思慕至死方休。所以,他對她從來都是小心謹慎,不敢逾越半分,生怕她的毒蛇信子會要了自己的命。


    上桓輔明眸不轉,隻目光之中射出凜冽的冷意,讓人不寒而栗,嘴邊揚起陰冷的笑意,原來…他竟也同上官蕊一般,恨透了這女人:“怎麽?!你算是……回來了嗎?”


    女子仰目含笑以視,眼眸中無半絲懼意,依舊稱的上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隻那隱隱憂鬱的神情如霧靄般迷離,讓人看不透。此刻她輕啟朱唇,清喉嬌囀:“桓輔大人,您還好嗎?!”


    上桓輔恨意頓生,猛捏上她下顎,湊近至這張絕美的容顏,細細端看了每一處豐神冶麗,冷笑道:“不要跟我套近乎,我們似乎沒有舊情!是矣十年,江瀾你這臉妖顏…仍舊含滿了毒汁。”


    女子星眸微嗔,徐徐勾出笑意,一笑比褒姒:“多謝誇獎。”言罷猛推了上桓輔,冷步而出。


    上桓輔猛然回身,望向那抹快步離去的身影,蹙眉輕道:“他…知道嗎?”


    女子腳下微頓,並未回身,聲冷如霜,自朱唇貝齒間字字清晰:“他…為何要知道?!”(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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