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連蟲鳥都寂靜下來,再聽不到庭落間半分的聲音,方才一刻輕搖的樹枝都隨著深眠了下去。隻暖暖的帷幕中,二人無半分睡意。


    “既已讓我入了局,怎不叫我多傻傻蒙在裏麵幾日,不是更讓你得意。”還是有幾分不暢,索性一問到底,看來今夜是不打算睡了的。


    司徒不得以再交代道:“都說夫妻鬥嘴不過三日,過了三日就要生隙。眼見得你已懼我三分,書案躲我跟躲老虎般,若非看不下去,我也不想挑明了薄你麵子。”


    樓明傲已是滿頭黑線,擰著眉頭的樣子好似在說——我倒寧願你不薄我臉麵。忽一想,此刻,司徒和自己交談甚歡,言語之多也是前所未有,被薄了麵子不妨也薄他一次,索性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珠:“相公,我倒是覺得你我二人在床上的話是最多的,特別是親熱之後,你說是不是有我的功勞苦勞,賢妻良母牌子的事,我實不想提醒你,不說心裏又實在不舒服,你說說我好歹有個欲求我容易嗎我——”


    來不及說盡,司徒一手將其拉到胸前,揉亂她的額發,露出她正瞪著自己的一雙明目,淡言道:“眼睛不要老是睜得那麽大,我且問你,百年以後,那一樣是你的。”


    樓明傲被這話猛地噎住,確是句佛語,從前法慧調侃自己的時候常常掛了在嘴邊,乍一聽由司徒口中脫出,半晌未反應過來。


    “這佛家之言隻他解語花北瓜說,由不得我這又呆又悶的冬瓜言?!”這話,不無酸意。


    “上桓輔倒是連這種話都同你學舌,怪我從前高看他了。”樓明傲倒不介意,她早就知道上桓輔閑來無事就會裝作個影子成日隨著自己遊來蕩去,樹上枝頭,他倒是最願和鳥雁為伴。


    “他倒是常說些有用沒用的,隻這句,是母親常說的。”司徒的眸子漸漸冷下來,往事襲來,忍不住別過臉去,不讓人發覺那絲落寞。他似乎是好多年沒有同人說過這麽多話了,樓明傲的說笑倒也是實情。最後一次說得這般樂此不疲還是年少時守在母親膝下與她論佛道,所以梵語他看的懂,佛經亦是年少時為討母親歡心通通熟記在心的。


    樓明傲見他沉寂下來,作勢往他懷裏一靠,聲音輕柔:“法慧常說,人之所以痛苦,是在於追求錯誤的東西。不寬恕眾生,不原諒眾生,是苦了你自己。”這話,送予司徒,恐怕是再好不過了。人世間太多的不如意,能放則放,不能放就忘。隻是做起來實在難,做到的人,都已成了佛。


    隻信——


    這個字太難——


    對夏明初而言則是更難!


    她能信得了一時,卻難以一世——


    日光寸入,雲霧繚繞,這龍陽寺紫竹林的九重山頂確實是靜心理佛的好歸處。燃一爐檀煙,靜看迷霧嫋嫋,是凡塵,亦為仙境。法慧頓了手中撚了一個晨間的佛珠,目視山腰上持著油紙傘以近的女子,她自滿川煙雨中走來,那抹身影似夢如幻,冰冷的雨絲砸落後頸間,冷意方帶來了一絲真實。


    那女人迎上來第一句話必是說:“法慧,你讓我找的好苦。”


    隻她一張口,他就無論如何也猜出她心中所想,言中所語。他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卻一眼能透過那清眸淺黛,看穿她的心思。他今日便是於此等她的,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找他。


    她伸手覆上他的眼,她不要他張目就把自己看透,指尖微涼,這晨間薄霜剛退,細雨便接踵而至,不得半分的暖意。


    “法慧,你不在的時候。我真辛苦。”


    法慧淡淡笑著移開她的手,出家人不可與人親熱,隻是對著這女人,他似乎也已習慣了。樓明傲就勢臨著他坐下,輕輕收了袖口問著:“這半年你都雲遊到了何處?!”


    法慧抬手撚著幾團香粉扔進香爐,笑意不減半分:“沿著文成公主入康巴藏地的舊道一路講經,一路乞討。吐蕃故地倒是收錄了不少佛門聖經,此去受益不淺。”


    “你…同康巴人講經?!”


    “說來笑話,法慧初以漢話講經,隻看著他們男女老少對著我樂,你若問他們,便一個勁兒的搖頭。而後才明白,他們根本聽不來中原之言。索性同那裏的老卓瑪學了不少康巴話。再後來多半的時間是將經卷中的梵文譯了漢文和康巴文兩個版樣,康巴經文就留在了吐蕃大昭寺的釋迦殿,漢經由法慧一路帶了回來。現下正交由鳩真師傅細細琢磨去了。”


    樓明傲收了笑意,略顯尷尬道:“你見了鳩真。”


    “就在昨夜。”法慧神色微頓,腕中佛珠轉了三下,出言清晰:“昨夜彥施主請了法慧去見師傅。”


    樓明傲轉眸掠上法慧,言語中難掩黯然:“對不起,法慧。”


    “這本不是你的錯。”法慧靜靜的微笑,再言:“此乃佛門劫難,並非任何人的過錯。”


    “其實…很多我也不明白。”她搖搖了頭,在心底,自己也是渴望可以相信那個人。


    法慧揚著笑意,習慣以佛語撫去她眼眉中的倦意:“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一切唯心造。小樓,你不可以樣樣都要他勉強,更不能凡事求他盡力為善,他總有些是做不到的,即便是你,換到他的位置上,一同做不到。”


    樓明傲發覺自己還是這般喜歡聽他講佛語,道禪意,那些看似虛幻縹緲的話,於他言中卻是真實的伸手可及,好像佛祖真的被他帶了來,環繞於周身。樓明傲凝視著他,欲言又止,隻將目光轉到他處,雲淡風輕道:“法慧,雨停了。”


    法慧因著這簡單的五個字淺淺笑了,滅了香爐,緩緩起身道:“小樓,我們一處走走吧。”


    下山的石板路濕而滑,樓明傲緊隨在法慧身後每一步走得謹慎小心。法慧每每回頭,都發現身後的人落了好幾步之遠,不得以回過去伸出一支手:“你拉著法慧的袖子吧。”


    樓明傲伸了手又有些猶豫,歪著腦袋看法慧:“佛祖不會怪罪嗎?”


    法慧宛然一笑,淡淡搖了頭:“法慧心在佛祖身邊,空留了這幅身軀於此,他不會怪罪。”


    樓明傲這才放心攥上法慧的袖子,法慧隨著她慢下了步子,聲音很輕:“法慧想不出,你是怎般勸說了鳩真師傅,他是固執的頑石,卻被你說化了。”


    她眼不離腳下,隻笑了三兩聲,方道:“我同他講的話,多半是用了你從前教我的東西。我隻給他講了個佛門的道理。”


    法慧微微回身,靜看著她,眼眉因著好奇輕揚而起:“什麽道理?”


    “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說著對上了法慧的注目。


    二人相視先是一怔,麵麵相覷後皆笑出了聲。樓明傲笑她自己現學現用好不得意,法慧笑她慧根不淺,能有此良友,實乃大幸。二人笑盡了,法慧靜靜凝視了她,雙瞳亮如少年般,其實他依舊很年輕,隻是縱觀千萬佛法經卷,看破人世間浮塵傷華後,總有那麽些與年歲不符的明心淨性,卻常被樓明傲笑他身上存著那麽一股子老和尚骨子裏的腐朽氣息。


    “小樓,你這麽做……是在幫法慧嗎?”這一句話壓在心頭好久,誦了百次經文亦壓不下。


    樓明傲愣在半刻,眉頭一點一點蹙緊了起來:“為什麽要這麽想呢?法慧,我不喜歡你摻入私情,我隻要你做清心寡欲的得道聖僧,我要時刻看著你位列於玄鏡高台之上受萬人景仰膜拜。你知道嗎?那個時候的你,是小樓心中最真實的法慧,仿佛法慧你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法慧隻想知道……女施主是不是在做法慧的恩人。”法慧細細看了她的眉眼,淡淡說道,她要不得他添私情己欲,那他便不言小樓,喚她一句生冷疏離的“施主”,如此這般,最好。


    “我不是法慧的恩人,隻是做了自己的恩人。”她淺淺笑了道,見法慧清眉又蹙,再言:“都說父母作孽,子女償還,我實不想看著子女受累還債。”她唇間是隱隱的顫抖,那深處夾雜了太多情緒,有喜有哀,有彷徨亦有堅持,無奈而又淡定。


    法慧微顫了額間,看著樓明傲不動須臾,他不入世塵多年,不懂此時的狀況,終需要人點撥一二,方可明白這前後到底是什麽道理。


    樓明傲輕輕放下了他的袖子,縷縷霞光落在法慧的眉間,看得她自己也生出幾分暖意。這竹林間本就荒蕪人間,此時更是寂靜一片,隱約有三兩聲蛙鳴從遠處襲來。她緩緩直視著法慧,細細咀嚼了他眉間每一寸不明所以的詫異,那聲音自喉嚨口幽幽飄出:“小樓一個不慎有了他的孩子。”


    法慧忽然之間徹悟了,目光落於她腰間,她那裏還平緩著,卻藏了那麽個小東西,定有著同她一般清透亮麗的眸子,然後一張口就能把人說的雲裏霧裏。法慧忽覺得原本生命是這般奇妙的存在。


    “恭喜。”法慧微一點頭,滿是真誠道。


    樓明傲久久未動,唇邊含著顫意,絲絲勾起:“我想幫他少作一分孽,日後也不必那麽辛苦的看著子女還債。”


    法慧微點了頭以表明白之意,回了身繼續前行,樓明傲複拉上他的袖子,二人隻餘一步之遙,法慧時而垂頭打量石板間斑駁落下的人影,從而調整著步速。


    “他知道嗎?”法慧輕輕出聲。


    “不知道。”寂寂出了聲,生孩子本是她一個人的事,又何必盡人皆知。


    這話一落,法慧腳下隨著頓住,心中起了責難之意,本想回了身子看她,卻被眼前一窩蜂湧上來的宮人圍了上來。樓明傲拉他袖口的手於瞬間落了下去,那些宮人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回身欲觸上她的身影,發覺離得不遠卻是無論如何也觸不上了。


    “聖僧大人。您可讓咱家好找。”領頭的公公見了法慧恨不得貼上他的衣襟,“皇…大主子可在後殿等了你好一陣子了。再等下去可真要怒了。”


    “聖僧啊,你這回要名揚天下了!”


    “你且等著拿大賞吧。”


    法慧情急下回身再去尋那抹身影,樓明傲已遠離了人群,獨自一人朝著竹林的出口徐徐走去。法慧緊緊盯著那背影,忽覺得她走時竟有幾分說不透的落寞。


    這龍陽寺依然靜的出奇,一路隻聞鳥蟲之音,日頭漸漸迎上,額頭微微發燙,倒增了幾分躁意。出了紫竹林,正是龍陽寺的偏門,車馬均等在外間,此時心中並無多少想法,隻想著盡快出這陰陽鬼氣的地方。腳下步履匆匆,眼下並未在意大步迎上的來人,半個身子剛邁出門欄便由不得自己的衝撞了上去,這人懷中寬綽,抵著自己的額頭倒也不痛,樓明傲仰了視線對上那從頭頂漫下的視線,目色猛然凜冽了起來。她愣愣的推開眼前的男人,衣襟上五爪金龍繡刺痛了雙目。緩緩退了一步,緊緊盯上男人腳下金底明黃緞麵的龍靴,僵硬的行了禮:“皇上……金安。”


    上官逸近了一步,忽得盯上她,竟有些恍惚,聲音仍是不帶一絲溫度:“司徒夫人似乎每一次見朕都很緊張?!總有那麽些…失了分寸。朕倒是把它當作你的謹慎,還是你故意以此引來朕的關注?!”


    這種情況下由不得自己猶豫片刻,揚了笑意隨即迎上:“我有嗎?”


    上官逸緊盯著她的眸子,這女人不是簡單之輩,單看她的眸子,雖以清透,卻是一望不及底。他隻看見了那裏的清澈明淨,卻實則是空空的,好似什麽都有,又什麽都無。


    “你怕朕?!”上官逸步步緊逼,周身自上而下縈繞著那種駕馭萬人的氣勢,不給人喘息片刻,隻逼得人亂了心緒。樓明傲隨著步步後退,直退到再不能退,滿目的神色是堅定到絕然。兩人之間似添了看不見的屏障,縱相視於咫尺之遙,卻又仿佛隔了萬水千山。他們曾經多麽親近,由肉體至靈魂糾纏不離,是身心的融合,他言她是他身子裏的一部分,刻印上他的名字,她但凡離開一刻,都是他生命的抽離。可眼下,二人之間有如鴻溝橫貫,他終是認她不出,隻是一味的戲她,諷她,嚇她。仿佛那之前一次又一次無盡的侮辱。他在夏明初身上留下了羞辱輕蔑的印記,如今,更要這般對自己!


    “我怕你殺我。”虛脫的笑意漫上眉眼,樓明傲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悲哀,她逃得那麽遠,終歸是逃不出他的陰影,躲不開他的羞辱。


    “朕…在你眼中就隻是個魔障嗎?”上官逸滿目嚴峻忽得化作了輕柔的笑意,這女人日裏對著自己盡顯輕蔑,三言兩語便是頂撞,今日好不容易逮到她心虛慌亂之時,他是存了心要嚇她一番。卻沒想,逼她說到這番田地,也罷,畢竟是肺腑之言,這天下都是他的,身為帝王一手握了全天下的生死,能有哪個不怕?!


    樓明傲倒也迷糊了,平穩了心緒,隻琢磨著想個法兒離開這魔障。隻上官逸定不會如此輕易的放過她,他看著她鬢間的冷菊簪,方又想起六月菊的事端,出手即捏上樓明傲的腕子。


    巾帕本是攥在手心裏,猛然間被人抽去了腕子,嚇得樓明傲手裏一鬆,帕子隨著一落,被小風一吹滾到上官逸的裙袍邊。樓明傲由著帕子微微轉眸,凝眉看著上官逸,唇邊怒意微顯。


    上官逸隻全神貫注的捏著她的手細細打量道:“果真沒留下疤,還是那一日朕手下留情了。”


    樓明傲靜靜望著上官逸專注的神情,她印象中,這般的專注隻會出現在朝堂上,是她太久不見他,已經了解不透了嗎?


    上官逸半是認真的抬了頭:“還痛嗎?”


    “疤都褪了。”樓明傲平心靜氣回了句話,“皇上您說它還能痛嗎?”言罷安安靜靜抽了腕子出來,抽離的瞬間他五指撫過她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膚,他長年握筆,指間早已生繭,每一次由他握著自己的手,總覺得又躁又粗。如今熟悉的質感襲來,就仿若於她心頭紮下一根冷針,酥酥的,隱隱的痛。


    自陰影裏走出,背對著陽光射入,她行了個全禮,旋身退下。上官逸赤手空拳愣愣看著女人離去的背影,手間微攥了攥,似要回味方才的觸感。這女人的手同宮裏的女人不同,她定是於民間做了不少粗重的活,不細膩亦不是柔軟,蔥蔥玉指更相去甚遠,隻握在手心裏隱隱的溫暖讓人十足的安定。


    辰時剛過,街道上即已人來人往,小販擺了攤位迎接叫賣,城中滿是繁華之景,似乎隨著聖僧的到來,法事的告罄,龍陽寺的離奇滅門漸漸被淹沒下去。百姓還是要過活的,他們這等塵世中人,離了佛祖亦能活,佛隻是他們遇難蒙災時求救的去處,不能日日落於他們心頭。


    馬車滾滾前行,出了城門即朝著郊外的村落而去,樓明傲於車中感應到車夫勒馬的顛簸也知道回到了自家院中。她由璃兒扶下車,站在院門口麵向柴扉,院落裏植滿了木蘭草,由著某一個方向看過去大有春機盎然的光景。楊歸和溫步卿雙雙站在院落裏,樓明傲正驚訝這二人什麽時候殷勤到等起自己來了,推開院門,那兩人即大步走來。


    還是溫步卿快了半句:“你小情人在裏麵!”(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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