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


    黎明前,梨溪巷一六號後院灶房裏亮起了黃蒙蒙的燈光。


    李不琢打著嗬欠對灶前忙活的三斤說:“考場前賣吃食的小販多的是,何必自己早起來做?”


    “吃壞肚子怎麽辦,又廢不了多大功夫。”三斤往灶裏放柴火,頭也不回,“保單、號牌、準試憑證、筆墨硯台都放考藍裏了,你看看,漏掉什麽沒。”


    李不琢拿出考藍一翻,皺眉道:“那套文房四寶呢?”


    “你別用那個呀。”三斤回頭責怪道:“縣試考完,還有府試州試呢。”


    李不琢眼皮一翻,沒理會三斤這小氣勁兒,到書房拿了聽潮石硯、生花筆、金箔藥墨放進考籃,忽然·眉毛一跳,往花梨木考籃夾層裏一摸,掏出把幹果道:“誰叫你放這個的?攜帶考場明文規定之外的東西都算舞弊,我沒跟你說過?”


    李不琢把撿出小半斤,兩掌夾住鐵球般硬的核桃一搓,就把肉取出來吃了,縣試時一日都不能飲食,得提前吃些管飽的,但也不能油膩,不然考到一半便口幹舌燥,影響答題心境。


    片刻後飯桌上擺了大碗羊奶酥酪,一斤麻餅,李不琢吃到八成飽,三斤斟了半盅泛著淡紅色的粢醍酒:“喝了,討個好彩頭。”


    粢醍酒別稱仙人釀,醮儀上經常用到,價錢不便宜,一盅的量快賣到一銀銖了。


    李不琢一飲而盡。


    換上月白色考生服,便提上考籃出門。


    天色漆黑一片,瓦縫間積水滴答落下,走出巷口,棧道雲橋間巡視的皂衣們佩刀帶戈,提著燈籠,腰牌撞擊刀鞘嘩嘩的響,遠處,高低錯落的樓台間行人跟螞蟻似的熙攘擁擠,喧鬧聲隱隱傳來。


    三斤跟在後麵突然沒了動靜,李不琢回頭,見她盯著東側那道雲橋發呆。


    三斤收回目光,低聲道:“那幾個耍大木人的戲師好久都沒來了,怎麽都走了呢?”


    “總在老地方賣藝,任誰都看膩了,走吧。”


    李不琢催了一句,轉身離開,三斤低下頭小聲自語:“鴉師父也是,燕姐姐也是。”


    …………


    縣試考場坐北朝南,南轅門下儀衛高舉“考場重地,閑人免入”的木牌,轅門外,每隔十步便有縣兵手托火器阻擋百姓靠近,隻許考生進入。


    但縣試考生可不少,此刻在轅門外等候的人頭黑壓壓一片,估摸著不下千人。


    考生也有階級,譬如世家子弟,或永安縣學的學生,便有人接引著站到靠前的位置,開考場後能優先進去。


    人群外,李不琢回頭對三斤道:“就到這兒吧,回去等我消息。”


    “我在這等。”三斤四下看去,還是頭回見到這樣的場麵,額頭都冒了細汗,幾縷絨絨的鬢發搭在臉頰邊。


    “你看著怎麽比我還擔心?這也沒個休息的去處,你回去等著,考完回來得黃昏後了,餓了一天,總不能連口熱飯都沒得吃。”李不琢道。


    三斤猶豫了一下,點頭說:“沒漏東西吧?”


    “你都問十多遍。”李不琢拍拍三斤左肩,回身擠進人群。


    來考縣試的考生良莠不齊,大半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高矮胖瘦都有,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李不琢見到幾個白發蒼蒼的拄杖老者,看模樣一蹬腿差不多就要嗝屁,嘴裏還念念有詞背著經文。


    縣試考場有聖人泥像與法家金印壓製,對考生精神體力考驗極大,可李不琢一圈兒看下來,許多人腳步發虛,書呆子似的沒半點精氣神,顯然沒達到內壯境。


    這些人過縣試希望自然渺茫,據說每年縣試都會有十幾人死傷,可前仆後繼來撞天門的人一年多似一年,這已不能簡單地“碰運氣”三字解釋,或許就如飛蛾撲火般,活這輩子就為了個盼頭。


    李不琢視線越過人群,見到西麵有人舉著“永安縣學”的牌子,擠過去,卻見到原來永安縣學裏的一眾學生眾星捧月般圍著個麵容陌生的少年,相對而言不遠處的何文運竟被冷落了。


    少年麵帶微笑,言談間竟有名士之風,李不琢遠遠聽了一陣,心道:“引鉤箝之辭,飛而箝之,這少年言談間對飛箝術運用自如,原來是縱橫家後人。”


    所謂“飛箝”,是縱橫家話術,言談間隨意就能牽著他人鼻子走,讓他人心生敬佩。


    李不琢眼睛一掃,看到白遊,過去問道:“那是誰?”


    “李兄來了?”白遊回頭見到李不琢,uu看書 ww.uukanhu.m感慨道:“這位是縱橫家符膺,身份可了不得。”


    “嗯?”李不琢還是頭回見到白遊心服口服。


    白遊道:“其實以李兄的才識,雖然你嘴上不說,但你一定想爭魁首,這話不假吧?你可別說沒有。”


    見李不琢不否認,白遊又搖頭道:“可兄弟我說實在話,你可知道為什麽縣學上下,包括沈教授都默認今年魁首必是何文運?此人是何家旁支子弟,前朝未滅時何家進士七十位,舉人兩百,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不曾想在河東縣落馬坡這一脈旁支出了何文運這個天才,十歲就通讀儒家經典,倒背如流,再讀讖緯化入道家,去歲前盂蘭法會他和三位道家童子論道完勝,辯至一人吐血。”


    李不琢一抖眉,通過縣試的煉氣士才可稱童子,這麽說來兩年前何文運學識就已遠超一般童子了。


    白遊說著嗤一聲:“若非他爹是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還對前朝有些愚忠,壓著何文運不讓他考煉氣士,不然憑他的才學,定然已中了舉子。拿個縣試魁首對他來說,如探囊取物。”


    李不琢沉吟不語,何文運是何鳳南的侄兒,少時在滄州讀書,兩年前借著李琨霜發跡,何家便隨李家一道搬至幽州,回歸祖地,沒想一回幽州,何文運便鋒芒畢露。


    “可符膺一來,何文運卻要倒黴了。”白遊冷不丁道。


    “怎麽說?”


    “你可知道他的來曆?”白遊望向那被眾星捧月簇擁著的少年,感歎一聲。


    “他是聖人徒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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