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事你怪我嗎?”


    何鳳南被李不琢看得心虛了一下,移開目光,看著那座蛛樓。


    沒等李不琢回答,她又說:“算了,你怎麽可能不怪我。當年的話是我說重了,但說到底,還是彩衣為了供你讀書,操勞太多了。這樣吧,這兩年苦了你了,你去帳房支二十枚金銖。置身好點的衣裳,剩下的,就當你安家的錢,還能去投資些營生。至於讀書的事就別再提了,在外麵也不要說你是琨霜的堂兄,知道了嗎?”


    一金銖抵一萬銅錢。二十枚金銖,二十萬錢,是李不琢這個從滄州來的窮小子一輩子沒摸過的數目,就算在幽州,懂得經營的話,也可以憑這筆錢站穩腳跟,過上小富即安的生活。


    這些錢足夠把他鎮住,撫平他的怨恨,甚至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會心懷感激,也不至於三天兩頭上李府攀親戚討好處。


    而且傳出去,也能成全李府慷慨大方的好名聲。


    至於更深一層的考慮,是李琨霜聲名鵲起,何鳳南不想李不琢借著“李琨霜堂兄”的身份去牟利,小地方來的人不懂禮數,容易壞了李琨霜的名聲。這樣的事又不是沒有過。


    看人下菜碟,何鳳南考慮得很周到。


    李不琢打量著何鳳南,自始至終都沒從她的表情裏讀出半分愧疚,暗暗攥緊拳頭,指甲紮進掌心,他拒絕道:“不必,我是來讀書的。”


    何鳳南蹙起眉毛,頗為不快的掃了李不琢一眼:“你剛來幽州,怎麽知道幽州競爭有多激烈,你可知道,單論法家的科舉,滄州童子試隻考一卷天宮大憲,而幽州要考的卻是七卷?你年輕,做事憑一股意氣和衝勁,但你再頑固下去,將來就會後悔了。”


    “沒試過怎麽知道?”李不琢道。


    何大夫人終於壓不住了火,加重語氣道:“你來新封府又有什麽依仗?你連謀生的一技之長都沒有!拋開你和李府的這層親戚關係,你和那些下等平民有什麽區別?你好好看看,你身邊這座蛛樓,一扇門窗的花費,就比在下城買一座宅院還多,多少人費盡心思想跟李府攀上關係?我好心勸你,話說得直,何嚐不是為你好,等你到考場撞個頭破血流再後悔,我可就沒這麽好說話了。你要李府去府學監為你戶籍作保,到時你若考不上,我李家豈不是要貽笑大方?此事休要再提!”


    “既然嬸嬸不肯鬆口,那我就告辭了。“李不琢深吸一口氣,背起書篋,徑直走出後院。


    “真是敗興。”何鳳南臉上蒙了一層寒霜,盯著李不琢離去的背影,冷哼一聲。


    一個意氣用事的少年,能有什麽出息。


    …………


    走出永安巷,李不琢回頭看著李琨霜的祭酒牌樓。


    李府果然富貴,何鳳南隨手一給,就是二十個金銖。


    二十枚金銖,可以買一本煉氣術入門的《四照圖》,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還可以買一輛最便宜的機關馬車……


    “童子試,等我考過了童子試……”


    李不琢攥緊拳頭。


    若能考過童子試,成為道童子,至少安身立命就不用擔心了。成為道童子,一可免賦稅,二可每月領錢糧,三名下可擁有二十畝免稅田,四可免費住入縣學塾。


    安身立命隻是第一步。


    之後,再考過府試,州試,成為道家學士,名揚天下,那時,他母親就會被道庭追封為七品賢德太孺人。


    到了那時候,曾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太孺人的何鳳南,必須到太孺人靈前磕頭道歉。


    …………


    坐“壹捌肆”號懸車,離開上城。


    黃昏時分,以每天五十銅子的價格,二人住進了下城,拱辰街邊,一間沒名字的舍館。


    拱辰街寬兩丈,街兩側被各種攤販擠滿,臨街的樓肆上掛著一溜的大紅燈籠。


    水汽、油煙在陰暗潮濕的空氣中彌漫;嘈雜鼎沸的人聲、火油的刺鼻味道,夾雜著鹵雞鴨、熏肉、麵食的香氣傳出老遠。


    三斤看著窗外,悄悄咽著口水:街對麵的食肆裏,那個皮膚黝黑的昆侖奴正在烤著食茱萸和鹽巴醃好的豬肉串,滋滋冒油。


    李不琢坐在月牙凳上,生鏽的老舊風燈昏黃不定的燈光照亮了麵前書桌上那本攤開的、厚足有三寸的《天宮大憲》。


    《天宮大憲》中並沒有任何關於煉氣術或武學的內容,這是由獄天宮的那位法家韓聖主導,與其他六位天宮聖人共同製訂的、浮黎統一執行的律法,按七重天宮司職,分為七卷。在滄州,這七卷《天宮大憲》就是縣試的考試範圍。


    這本《天宮大憲》的書頁翻卷發黃,許多地方還沾著李不琢的汗漬。


    李不琢對這本書的內容已爛熟於心,若要考法家童子,有絕對把握。就算眼下離童子試開考的中秋還早,憑著對律法的了解,李不琢這段時間其實可以去當狀師,幫人打官司,收入不菲。


    不過當狀師容易得罪人,而且在煉氣士的眼中,u看書.uukan 時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在靈官衙中據理力爭的狀師是種“不太體麵”的職業。把目光放長遠些,不到萬不得已,李不琢不會選擇去當狀師。


    其實,包括狀師在內,正經的來錢手段都算不上快,僅僅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需要的四十個銀錁子,沒個兩年攢不下來。


    至於不正經的手段,除非李不琢不想考科舉了,不然就算考上,對於沒背景的小卒子,這些把柄在某些時候是要命的。


    李不琢合上《天宮大憲》,看著厚重的黑色書脊上整齊的蠟線。


    這七卷枯燥無味的律法共十二萬字,通篇無句讀,李不琢卻能倒背如流,隻要一動念,甚至能知道第幾頁第幾行寫了什麽。


    這是李不琢的天賦,近乎於神通。


    李不琢隻要一入睡,夢就長得嚇人,甚至有時候他並未意識到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在夢裏度過了幾十年,直到垂垂老矣,醒來時,才發現隻是黃粱一夢。


    李不琢以前嗜睡也與這有關。


    起先的夢境醒來後就印象模糊了,到後來,就漸漸能記住夢裏發生的事。


    譬如這本《天宮大憲》,就是他在夢裏反複讀了幾十年才一字不漏背下的。


    這天賦神通就是李不琢來幽州的最大依仗,隻要能參考童子試,就有絕對把握通過。


    “希望馮將軍真沒耍我……”


    李不琢把行李統統拿出書篋,最終抽出書篋底部的一封信函。


    看著信函上的鷹喙紋火漆印,李不琢腦海裏浮現出滄州鐵馬城裏那位獨臂外壇大將胡子拉碴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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