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麟城與喬薇尼的家裏。


    不大的空間內再次塞滿了人,次臥本來是夫妻倆吵架路麟城居住的地方,現在亞麻色的床單上路明非閉眼睡著,緊閉的眼皮下是不斷滾動的眼球,看起來這並不是一場舒適的睡眠。


    “教授……非非他怎麽了?”


    喬薇尼緊緊抓著丈夫的手,在床邊滿臉淚痕。


    “沒什麽意外。”陸離把一隻手從路明非的額頭上收回,“這個煉金矩陣的確抑製了路明非部分力量, 他心力憔悴,暈了過去,現在意識有些混亂。”


    喬薇尼這才鬆了一口氣。


    當陸離那隻手離開的時候,路明非亂轉的眼珠已經停下了,呼吸也保持平穩。他的睫毛正在顫動,眼皮睜開了極細的一條線, 看起來下一秒就會蘇醒。


    “路鳴澤!”路明非忽然睜開眼, 猛地從床上支起身,他大聲喊出了小魔鬼的名字, 目光呆滯,臉色蒼白。


    腦袋裏仿佛有人用錘子一下一下地鑿,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他疲憊地抹去額角的冷汗,這才看清已經離開了最終聖所,回到了爸爸媽媽的家。


    “兒子,你感覺怎麽樣?”喬薇尼連忙死死抱住他,生怕兒子下一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媽,我沒事。”路明非拍著母親的後背,輕聲安慰。抬頭,正好看到了倚在門框上抽煙的路麟城,以及憂心忡忡的楚子航。


    陸離、蘇恩曦、零則站在稍遠的地方,客廳裏還有兩個麻袋尤其顯眼。


    “兒子,想好你的決定了嗎?”路麟城抽完最後一口煙,用鞋尖將它碾碎,在地板上留下焦黑的痕跡。


    “路麟城!你有沒有心!你兒子都這樣了還逼他?”喬薇尼回頭惡狠狠地喊, 怒目圓睜。


    “我不想和你吵。”路麟城麵無表情地說,“明非, 無論是去是留,爸爸都聽你的意見。”


    路明非蒼白的臉上輕輕一笑,尤其勉強,聲音輕快,“好像離開也不錯,要是允許的話,我還能回來看看你們,沒有生命的危險。反正那個魔鬼像是死了,這樣繼續下去也不錯。”


    喬薇尼用顫抖的手撫摸路明非的臉龐,嘴唇都在哆嗦,看起來有很多的話想說,但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是呢……”不出意外,那個轉折不期而至。


    “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明不白的活著,和一具屍體有什麽區別?”路明非微微一笑,“這一路支撐我的動力就是這件事,弄清這件事,是活著還是死去,已經不重要了。”


    “非非你說什麽傻話?”喬薇尼神情呆滯,“你不是知道真相了嗎?你是被寄生了……”


    路明非沒有讓她說完這句話,以一個極具感染力的微笑。


    “老媽,這麽長的時間,我學會了一件事。人不能天真,不能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說起來這還是那個魔鬼交給我的。想要知道真相,隻能通過自己的行動去探尋。”


    “我生你的時候產房外麵埋藏著數百斤的炸藥,要是你的血統有意外,我們一家三口都會死!”喬薇尼仍是不願意路明非去冒險,“你就是我生下來的,難道我和你老爹、當年的相關人員、昂熱都騙你不成?”


    “可是奧丁更改了你們所有人的記憶。”路明非忽然指著楚子航,“除了我還有少數的幾個人,你們全不記得師兄。記憶是可以作假的,誰知道在奧丁之前有沒有人施展過這個言靈呢?”


    這個問題沒有人敢保證。


    “而且,你們都看見了我能龍化。這是一個混血種可以擁有的能力嗎?哪怕被寄生?”路明非的每一個反問都慷鏘有力,“死侍和純血龍族是不一樣的,身體構造也不一樣,這並不是後天可以改變的,是天生的。”


    “寄生現象非常罕見,說不定就有這種效果。”


    路明非看著眼淚不斷滴落的喬薇尼,用袖口幫老媽擦幹眼淚,“都說是猜測了,我想知道真相,隻有那個魔鬼可以跟我說。老媽,這件事就讓我自己決定好不好?”


    喬薇尼死死地摟著兒子,淚如雨下。


    “老爸,可以聯係委員會幫我注射那種深層次睡眠的藥物了。”路明非說。


    “好。”路麟城大步出門。


    “零、師兄、布寧……”路明非微笑著依次掃過眾人,最後在蘇恩曦的臉上逗留,“還有不知名的司機小姐,謝謝你們陪我這麽長時間。不過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能不能麻煩讓我和陸離教授單獨談談。”


    零率先離開,一言不發。楚子航、蘇恩曦……最後喬薇尼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次臥,陸離貼心地關上門,來到床邊坐好。


    “教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說。”陸離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路明非,輕聲說。


    “如果我變成了要毀滅世界的魔鬼,麻煩請你殺死我。”路明非一字一頓。


    陸離此時內心無疑是複雜的,這份覺悟深深打動了他,但他的臉上卻麵無表情,這個時候擺出什麽樣的神情都不合適。


    “沒問題。”本應該這個回答就此為止,但陸離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如果你下定決心想要殺死路鳴澤,我可以去‘最終聖所’,嚐試一下這件事,省得你冒這麽大的風險。”


    “可那樣陷入危險的就是教授你了吧?”路明非有些拘謹不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一路已經給你添了太多麻煩了,而且……我現在也沒下定決心想要殺死路鳴澤,我隻想知道真相。”


    “如果他想殺死你呢?”陸離終於點明看似是挑撥的話題,路明非看似義無反顧,但他還是在猶豫、逃避。


    “走一步看一步吧。”路明非連連搖頭,“我不想死,沒有人想死,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連連重複了兩句,足可見路明非的糾結,誰都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想死。


    陸離也不再多說什麽,而是重複了那個請求,“如果你變成想要毀滅世界的怪物,我會殺死你。”


    “謝謝。”路明非輕輕擁抱了陸離。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時間並不長,不是好兄弟久別重逢的欣喜,也不是情人之間的訴述愛意,而是一種男人與男人之間,最純粹不帶任何雜質的囑托,是信任。


    次臥的門忽然被推開,是去而複返的路麟城,他拎著一個巨大的手提箱,神色複雜。


    “兒子,走吧。”


    路明非穿衣下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這座居民樓,路明非好奇地眺望四周,似乎想把一切盡收眼底。隻可惜以路鳴澤為核心的尼伯龍根雖然占地麵積並不遼闊,但也相當於卡塞爾學院,寥寥幾眼根本無法全部看清。


    他們最終進入了地下實驗室,位於基因研究室的左側,房間門甚至是互通的。本來委員會安排這場危險的實驗在更隱秘的地方,後來一想沒有什麽地方比陸離身邊更安全,成功切割皆大歡喜,失敗切割地點已經無所謂了,都關不住複活的魔鬼。


    委員會的工作人員為路明非捆上了拘束帶,每個人全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路明非隻能看到一雙雙渾濁的眼睛。


    他們手裏全部提著巨大的針管,針頭上閃著冷鋒。路明非忽然覺得既視感有點重,是不是很多年以前,他也被這樣注射過麻醉藥?


    “路明非,祝你好運。”年長的醫護人員說,他緩緩推動注射器,轉眼間特殊的麻醉劑就完全打空了。


    路明非比了一個大拇指,給那些站在玻璃艙門前的人安慰,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活動的關節。


    不過這個手勢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他的眼皮越來越沉,意識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一直往下墜。


    他睡著了。


    冥冥中好像聽到有人在唱歌,歌聲輕盈,仿佛走進了靜謐的原始森林,成為千百年來這裏唯一的客人,鳥兒振翅歡迎這位客人,披著輕紗的仙女為他送來玉液瓊漿。


    隱隱還能聽到風吹過樹林的聲音,葉片還在沙沙的響動。隻不過隨著聲音越來越近,陷入黑暗之中的路明非忽然睜開眼。


    見鬼!那根本不是穿林打葉聲,而是電腦的風扇正在運轉!


    “發生什麽了?”路明非猛然睜開眼。


    不是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哥特式教堂,也不是森冷的研究室。他的前方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公共頻道中敲出了‘GG’兩個字符,十二艘巡洋母艦把母巢化作一攤血水。


    “這是……”路明非茫然地盯著自己的雙手,沒有任何力量,屏幕上公共聊天頻道裏,對手正在洋洋自得地說著戰術布局。


    “十七歲的我?和我對戰的是老唐?”路明非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一天,他接到了卡塞爾學院的麵試通知,從此走上了一條新的人生軌跡。


    “路鳴澤!出來!我知道是你搞得鬼!”短暫的失神後,路明非出奇地憤怒了,對著空無一人的臥室大呼小叫。


    “鬼叫什麽呢?路明非?”魔音灌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式香腸,還有明澤要的新一期《小說繪》,買完了趕緊回來,把桌上的芹菜給我摘了……”


    路明非腦袋被炸得嗡嗡響,驟然聽到嬸嬸熟悉的吼聲,不知為什麽忽然有點想哭。但他知道這是路鳴澤的把戲,冷著一張臉走出臥室。


    屋內的擺設還是老樣子,正是他曾經生活了六年多的老房子,嬸嬸在隔壁的房間切菜。路明非對著空氣揮舞了幾拳,並沒有沉重的破空聲,說明在夢裏他的身體機能也倒退回了十七歲。


    “路明非你去了嗎?我怎麽沒聽見你動?”嬸嬸滿手都是水,拎著切菜的刀從廚房出來,“你還傻站著幹什麽?玩遊戲玩傻了?”


    放在往常,哪怕路明非晉升學生會主席也不敢違逆嬸嬸,但路明非深知這是一場夢,這些都是虛幻的人物,自然毫無畏懼。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嬸嬸的幻影,沉聲說:“路鳴澤,出來,這個玩笑不好笑。”


    “你壓著嗓子說話幹嘛?”嬸嬸倒是有些錯愕了,從沒想過不起眼的侄子敢違抗自己的命令,“什麽玩笑?鳴澤不是去參加學校的活動了嗎?他可跟你不一樣……”


    又是一陣絮絮叨叨,嬸嬸的耐性也被消耗殆盡了,冷著一張臉,“你的脾氣見長了是吧?連我的話都不聽!”


    “路鳴澤!出來!”路明非完全無視了嬸嬸,仔細在屋裏找了一圈,並沒有小魔鬼的蹤影,連那個身高體重都是160的胖子表弟都沒出現。


    “我記得委員會說過……在夢境中……我和他的力量是相等的,完全是比拚意誌力。”失敗的路明非並沒有氣餒,而是迅速趴在地上,挺起上身,深呼吸。


    這是普拉提的一種鍛煉方式,是他看伊莎貝拉跳舞的視頻學會的,據說伊莎貝拉也是通過視頻學愷撒才練會的。這項運動可以通過肌肉與大腦的協調快速提高注意力,算是簡單版本的‘冥想’,可以快速凝聚精神力。


    路明非完全閉上了眼,上身不斷挺直、拉伸,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但是冥冥中他也感覺什麽東西要出來了,隨著他的深呼吸,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但是在嬸嬸眼裏,路明非這完全就是行為藝術了,她的侄子忽然趴在地上做一些奇怪的動作,誰的話都不聽,看起來就像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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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明非……”


    “閉嘴!”路明非咬牙切齒地說,這一定是路鳴澤用來幹擾他凝聚注意力的幻影,他才不會上當!


    嬸嬸被這個突然凶狠起來的路明非嚇了一跳,倒也訕訕然不出聲,想看看侄子究竟抽什麽瘋。


    路明非心想他的精神果然提高了,嬸嬸立刻聽從了他的命令。隨著最後一次深呼吸,他猛然睜開眼,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出來!路鳴澤!”


    短暫的威嚴回到了路明非的身體裏,要不是客廳裏沒有鏡子,他想眼中必然流淌著璀璨的金色。在這種肆意的咆哮中,兩個人全聽到了‘噗’的一聲,好像誰放了個屁。


    嬸嬸忽然一隻手捏著鼻子,路明非也聞到了難聞的氣體,臉上的表情再也繃不住了。好吧,黃金瞳出沒出現不知道,反正這個屁是真的出現了。


    “這也太糗了……”


    失敗的路明非忽然很想死,他的衰神體質也仿佛回到了十七歲。


    “老路?老路你在哪?”嬸嬸回過神來,抱著手機大呼小叫,“你別上班了!路明非好像瘋了!你趕快回來看看!把鳴澤也叫回來!路明非非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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