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竟然會是這樣的嗎?」


    聽寧衛民的話,阿霞除了吃驚之外,也仿佛看到自己前景似的莫名地興奮起來。


    「請等一等,我先算一算。」


    說著,她就跑到酒吧台那裏,找到紙筆和計算器回來,然後全身心地投入到數字的計算之中。


    半晌過去,再抬起頭來的阿霞神色已經明顯明朗起來。


    「好吧,我承認,東京的停車費的確比港城要有吸引力得多,從回報率上看,似乎還不錯,值得一幹。尤其停車場跟其他的不動產投資不同,不需要建築物,初期投資少,很快就可以開始運營。要考慮到日本地震多發的情況,這種不動產的投資具有很大的安全性……」


    隻是好景不長,剛說幾句投資停車場的好處,阿霞漸漸又皺起了眉頭,似乎仍有困擾。


    「可這就是你決定要投資停車場的全部原因嗎?我還是有點擔心啊。不是我非要潑冷水啊。主要東京土地這麽個漲法,停車場的收費總不能像土地那樣飛速漲上去吧?這一行的收費可是有天花板的。沒辦法像我經營夜總會似的,給客人寫個條子,寫多少就是多少。那些豪客為了體麵,絕不會表示異議。」


    「要是考慮到東京土地長期上漲趨勢和速度,那這一行回報率就有問題了。要想投資劃算些,也就是說,我們經營停車場隻能買,不能租。可這樣又會產生一個問題,經營規模上就會很有限了。」


    「但即便如此,從目前的地價漲幅來看,停車場也好像是所有商業地產裏漲幅最小的,並沒有我們直接買下其他種類的商業性房產獲得的投資回報大。那這還值得我們去做嗎?停車場就算經營省心,也得經營啊。要是還沒有我們買下店鋪轉出租出去賺錢,豈非多此一舉?」


    「最關鍵的還是地塊的問題。那些能停滿車的好地段,我們肯定不容易拿到,沒有人願意把下金蛋的金雞賣掉。何況我們就是拿到了也難免重蹈覆轍。可要是地段不好,我們買下來,又怎麽能保證會有足夠的車輛願意停到我們的停車場呢?」


    「你自己剛剛說過的,東京的普通上班族是負擔不起日常的停車費的。那他們頂多周末開車帶家人出行。要是我們平日裏隻有很少的車輛來停,那我們豈不是會賠慘了……」


    說到這裏,阿霞的臉色又開始陰沉,變得憂心忡忡了。


    似乎她已經認為寧衛民有點過於樂觀了,隻是一時興起冒出的這個主意,沒有能夠提前充分考慮到種種弊病。


    然而實際上可不是這樣的,她的困擾對於寧衛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一點也沒難倒他,反而引得他笑了起來。


    「阿霞,你算賬真是一把好手,我至今對你掌管地下錢莊時的風采記憶猶新。可你的專長也有點限製了你。真不是我說你,你過度關注於數字了,生意可不是純粹的數學題啊。在這件事上,目前你恰恰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去考慮人的變化,這座城市的變化,還有日本經濟模式的變化。也就是未來趨勢。」


    寧衛民的話立刻遭致阿霞不服氣的反駁,


    「不是吧?我們隻不過是在考慮是否要投資停車場而已。難道還得去研究心理學,城市學,金融行業的相關專業知識?寧先生,拜托你,用不著這麽誇張吧?好像你就能準確預測到未來趨勢一樣!真要是這樣,不如你去港城做風水先生好了。看一層樓盤至少上百萬啊……」


    這話盡管客氣,卻明顯充滿嘲諷意味。


    不過寧衛民卻一點也不介意,他倒是因為阿霞無意中觸及真相而不自知,產生了想要大笑一番的衝動。


    「沒錯,我是不能準確預測未來。但是人的需求總是要考慮的吧?最賺錢的生意離不開人的需要。在我看來,商業就


    是研究人的,因為經濟活動都是由人主導的。所以一旦把人琢磨透了,商業也就通了。無論是投機的生意,還是投資實業都是如此。」


    寧衛民違心地撒著謊,而他難以克製的笑容和繼續裝逼的言語,卻讓阿霞萌生出一種他很大度的錯覺,也有了高深莫測的感受。


    她不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過分了,立刻收斂輕佻,再度重視起他的意見。


    「寧先生,難道你的意思是東京停車場很快就會變得稀缺起來?日本人不會再介意高昂的停車費了嗎?這可能嗎?你真的這麽有把握?」


    這次阿霞的發問絕不是因為情緒反彈,隻是單純的好奇和真心討教。


    寧衛民便不吝賜教,詳細為她開始闡述自己的全部想法。


    「為什麽不可能?東京作為日本第一都市……不,作為亞洲第一都市,這座城市人口密度太大了,而現在又正處於極度的繁榮期。日元升值導致股市、樓市飛漲,許多日本人都賺到錢了,不但花錢痛快極了,大街上的豪華進口汽車,也明顯變多了。這點你應該有感覺吧?現在經濟領域有個新的專業詞匯專門解釋這種經濟現象,叫‘財富效應,意思是當人們擁有較多資產時,其消費意願就會相對增強……」


    對這些情況,阿霞點點頭表示認可,但仍舊還有她自己的保留意見。


    「我承認,開業以來,隨著股市、樓市的行情日漸高漲,店裏的客人花錢越來越大手大腳。可那些人不是社長,就是會長,要不就是醫生、律師和知名藝術家。畢竟是日本的高端階層,屬於少數群體,你總不會指望這些人購買的豪車,就能把全東京的停車場停滿吧?」


    「不,你錯了。這種經濟現象才剛剛開始,其真正的影響不但涵蓋了個人,也會涵蓋家庭、企業,甚至波及整個經濟體係。不信的話,你不妨看看出租車行業,我這次一回到東京,感到這個城市最大的變化,就是出租車比較難叫到了。尤其是夜晚,現在可不是客人挑車了,而是司機挑選客人。你有錢都不一定叫得到車。我用打車券是會被嫌棄的,出租司機隻喜歡揮舞萬円大鈔,又不需要打裏程表的客人。你看,出租車的收費天花板是不是開始消失了?這不是隻憑數字就能解釋通的問題吧?」


    這一席話,可謂擊中要害,讓阿霞當場啞口無言。


    而眼瞅著阿霞帶著困惑的神情開始了沉默地思考,寧衛民又進一步來解釋。


    「我個人把這種情況理解為‘社會資源擠兌。阿霞,投機市場的膨脹會刺激人的欲望。而一個城市發展再快,也趕不上人的貪欲、奢侈程度膨脹的速度。你不要小看人類的欲望,古代人能驕奢yin逸到了弄出酒池肉林的地步,今天的人就能為了炫耀,而買盡天下所有品牌的豪車。」


    「關鍵這種現象還能從上之下傳播,橫向傳播。公司老板賺到錢了,當然想提高公司運轉效率和雇員的待遇,既然出於經營需要肯給雇員提供免費的打車券,那如果出租車市場供小於求了又怎麽辦呢?難道企業不會為了解決商務需求,購買專用的汽車嗎?不會為了職工去報銷停車費用嗎?一定會的。而對於職員來說,自己公司提供這種方便,不用再為叫不動出租車煩惱,那就會以此炫耀。進而引起同業公司的嫉妒、羨慕和效仿。」


    「總之,日本經濟異常且快速的繁榮,終究會導致原本可以足夠滿足社會需求的一些東西變得緊張起來,原本就稀缺的東西會變得更稀缺。最後變成價高者得,讓這裏的生活成本抬高到匪夷所思的程度。而決定這門生意獲利多少的關鍵,隻在於日本經濟還會繁榮多久,以及日本人有多貪婪,多膨脹。這就是我對這一行業未來趨勢樂觀的基礎。我願意花錢投資停車場,說白了就是在搶占未來注定會變


    得稀缺的社會資源。」


    由淺及深,有憑有據。


    雖然一切分析都還是推測,但寧衛民嚴謹的思維邏輯和對於日本社會和人性人心足夠的了解,卻讓阿霞無法不心生佩服和敬仰。


    而且這還沒完,寧衛民的口才也充滿了蠱惑的張力。


    「說真的,你知道做停車場這一行最讚的是什麽嗎?那就是這種空間需求就像人要吃飯一樣,是人們幾乎避無可避的剛性需求。隻要有汽車就需要空間停放,除非你心甘情願讓買來的汽車當擺設,永遠不開上馬路。而且因為太草根了,壓根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們做了什麽。相信我,很快東京出租車市場的異常狀況就會傳導到停車場行業。我們不會為了這門生意缺乏顧客發愁太長時間的。」


    「聽我一句勸,不要去白費精力擔心價格的問題了,別忘了,我可是一個大陸人,對於社會資源這種東西感觸最深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最公平的配給製度,最嚴格的管控方法和懲罰措施,也沒辦法限製一種稀缺資源的價格。人人需要的東西總會自己去對標真正合理的價格。饑荒年代,連一個不起眼的窩頭也得用黃金來換。」


    「如果你還不能放心,你不妨再去想想,那些真正的富人都是靠什麽發財的?別的地方不用說了,咱們就說你最熟悉的地方——港城。你知道嗎?那些真正的大亨靠的不是別的,就是收租。據我所知啊,港城幾乎所有的民生產業都被四大家族牢牢控製著,不誇張的說,港城百姓隻要早上一睜眼就要把錢交到四大家族的口袋中。」


    「其中,那個長江實業的李大亨,除了地產行業之外,正再妄圖控製港城電業、水利等民生產業,鄭氏家族一直牢牢控製著港城的公交車和珠寶行業。另外一位李大亨則控製了港城航運和天然氣等產業,郭氏家族控製了港城大部分物業。雖然他們隻是收租,對社會毫無貢獻。但就是這樣沒有人能夠逃離的營生才最養人,才能造就一方豪門望族。而現在我們也找到了一個少人注意到的機會,一個涉及民生的項目,即便沒我們預期的那麽好,至少也能讓我們像這些成功者那樣安枕無憂。這種機會一輩子可能都碰不上一次,難道你要錯過嗎?」


    阿霞終於被說服了,此時盡顯「小女子甘拜下風」的俏皮,由衷地讚許道。


    「寧先生,我明白了,還是你的眼光獨到。這件事……我聽你的。哪怕地價的回報率上要吃虧我也認了。有殺錯沒放過。沒辦法,你口才太好了。大不了全當我衝動一回,腦子秀逗了。」


    突然改變心意,整個精神也快活了起來。


    雖然認輸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此時的阿霞卻因為寧衛民卸下了心理負擔,還是愉悅居多。


    可問題是她這話聽到寧衛民耳朵,卻不是那麽回事了。


    寧衛民不禁把手裏的酒杯一放,帶著不高興嫌棄上了。


    「這是什麽話,好像我在蓄意引誘你,欺騙你似的。你這個小女人可真難搞,我明明是在好心帶你發財嘛。怎麽搞的我是在要你一起承擔風險似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要勉強的話,那就算嘍……」


    阿霞不愧是媽媽桑,此時立刻動手,及時給寧衛民倒了一杯xo,以示賠罪。


    「寧先生,不要跟我計較啦。你也說,我是個小女人嘛。自然沒什麽見識嘍。真心話,我是很感激你的,絕對沒有任何懷疑你的意思。其實我很清楚,你所幫我的,比我為你做的多得多。我會報答你的……」


    這話倒是管用,天底下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麵對漂亮女人,都是扛不住幾句好話的***。


    這屬於刻在基因裏的天然性別壓製。


    寧衛民臉色立刻好轉。


    「算了,你都這麽說了,那我就徹底打消你的


    顧慮好了。你不妨再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幹。真的不勉強你……」


    阿霞這次沒說話,而是聰明地又為寧衛民端來一盤切好的橙子。


    用笑嘻嘻的表情和溫柔的服侍來化解他餘下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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