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這兩株料器蟠桃放置在這裏倒是可行。這東西往這兒這麽一擺,確實看著像那麽回子事兒了。而且這兩株料器蟠桃搬來搬去的也不容易。要是力氣一般的,沒三四個人都弄不走。要想靠翻門越戶弄出牆去,更是不可能的事兒。我估摸真要是有賊能摸進來也不會動這玩意。可問題是我那些虹光閣買來的瓷器,放這兒就不安全了吧?這要來個人豈不是能隨意拿走?您說有地兒擱,不會就讓我放在沒人看管的空房子裏吧?要那樣,我還不如放我的東四十條的皇叔小院呢。那兒好歹還有個翟大爺天天看著呢。”


    見過世麵的寧衛民和羅廣亮、小陶不同。


    早就對馬家花園有著一定了解的他,更關心的是其他的問題。


    比如說,放置東西的安全性。


    沒想到康術德不但立馬駁了他,而且還給了他一個讓人意外的答桉。


    “你急什麽呀?我也沒說就這麽放空房子裏啊。咱還有地窖呢。你放地窖裏鎖上它,那就絕對安全了”


    “還有地窖?在哪兒啊?”寧衛民大大的意外,有點不敢置信的問。


    羅廣亮和小陶也醒過神來,兩雙眼睛一下挪了過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這假山的下麵啊。”康術德說。


    “哦,我明白了,您說的是放菜的菜窖吧。”


    聽老爺子這話,寧衛民忽然間眼睛一亮,他認為自己斷出因果來了。


    要知道,馬家花園這麽大的院子,當年又是那麽多人住這兒。


    那不用說,冬天用菜肯定是個大數兒,當然需要一個大菜窖。


    別的不說,蘿卜土豆、蔥頭大蒜的不得樣樣存個上千斤的?


    大白菜就跟得海了去了,怕上萬斤也是有的。


    殊不料他仍舊是在自作聰明。


    老爺子眯起眼來緩緩搖頭,“你呀,又自己瞎琢磨了。你也不想想,這假山離廚房有多麽的遠,這底下弄個菜窖,來回得二裏地,這像話嘛。這合理嗎?菜窖?虧你想得出!馬家不是沒有菜窖,可菜窖就在廚房那邊呢……”


    這番話登時就把寧衛民說愣了。


    是啊,老爺子的話有道理,自己考慮的是不夠周全。


    好在康術德沒賣關子,也沒再廢話,幹脆一招手,這就要帶他們親眼去看。


    “得得,我也懶得說了。把門鎖好了,這就跟我來吧。幹脆,我帶你們認認地兒,開開眼去。等看過了,你們就更清楚過去的大宅門都過的是什麽日子了。”


    於是就在老爺子的帶領下,幾個年輕人鎖好了門戶,順著遊廊下了假山。


    最終,他們幾個從西繞道南坡走進了一個看似是假山山洞的地方。


    卻沒想到進洞之後,發現這裏還挺寬敞。


    不但地勢以緩坡的方式高起,看著起碼比外麵高出三十公分去,而且裏麵高起的平地上還有一大塊上了鎖頭的木頭板子。


    隻見康術德又拿出鑰匙來打開,然後掀開木板,裏麵就露出了一道一米二寬的石台階,黑黢黢通向下麵——居然是個秘密的地下入口。


    說實話,這時候無論寧衛民、小陶,還是羅廣亮,一想到要下去,可都有點發毛。


    畢竟人是向往陽光燦爛的,黑暗和陰冷總會給人帶來負麵的感受。


    雖然明知道不會有什麽危險,老爺子絕不會帶他們去妖精洞,可心裏抗拒難免。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都是五尺高的漢子,眼見康術德低頭撿起了事先就放在台階口的手電筒,然後打開開關照亮兒,率先進入。


    幾個年輕人麵麵相覷下,也不好慫包,便也隻有硬著頭皮跟著進去了。


    沒想到走下去才發這台階還挺長。


    他們幾個就跟要找妖精算賬的葫蘆娃似的,摸著黑走了起碼得有十米的距離,這才又到了一個平地兒。


    要說這裏也怪,明明前麵是扇門,可門外兩側卻又有兩個井口,上麵還覆有石頭質地凸起的凋著金錢眼的井蓋子。


    雖然這樣一來,倒是不怕有什麽東西跟貞子似的從井下爬出來嚇人了。


    可真要是老爺子沒提醒,誰一腳踩上去,弄不好就要崴腳,或者是絆倒摔一跤。


    至於麵前這扇門卻是沒有鎖的,康術德待他們都下來了,走過去一把就推開了。


    幾個人耳聽門響,就見老爺子的手電筒的光暈裏,一個拱券式窯洞建築赫然在目。


    青磚從地上一直延續到頂部,目測空間至少二三百平米,比起假山上的五開間房子隻多不少。


    這裏麵大部分都是空空蕩蕩的,隻一個角落零散擺著幾十口一米高的大壇子,再無他物。


    “這是防空洞吧!”小陶看到門打開之後裏麵別有洞天,最先耐不住叫出聲來。


    “不,像是像,可防空洞都有燈,這兒可沒有。而且頂子也太高了,足有三四米。防空洞弄這麽高幹嘛?”羅廣亮跟著康術德走進去,用自己的打火機配合著老爺子的手電筒照亮,四周看了半晌,搖搖頭給否了。


    “那……這是存醬菜的地兒?要不就是放酒的酒窖?”小陶指著那些壇子的方向說。


    “也不可能。醬菜用得著存地下嗎?何況那些壇子才占多大點地方啊?就是皇宮也不可能用這麽大的地方放醬菜和酒啊?你也不想想,要擱滿這麽一窖,那得吃多暫去?”


    “哦,我知道了,是地主老財放金銀的錢庫吧?”


    小陶犯了寧衛民剛才一樣的毛病,有點自作聰明了。


    不過或許是氛圍使然,或許也是因為對富豪生活實在難以想象,這話倒是把羅廣亮給唬住了。


    他不言語了,隻等康術德來驗證小陶的話。


    但不出意外的,老爺子再次否定了這個說法。


    “你可真敢想,這麽大的地方都用來放金銀財寶。那這主人得多闊啊。沒有人有那麽多金銀。當然,或許也就有皇上的時候皇家的內庫能有這個氣派吧。不過,你看這大門也不像啊。要是藏寶庫那肯定得層層守衛吧?沒這麽一路走下來,一禿嚕見底兒的。你看著哪兒有看守護衛待著的地方啊?”


    一番話徹底堵死了小陶和羅廣亮的思路。


    隻是小陶又不甘心地追問起來。


    “那這是放什麽的地方啊?我們實在想不出了。老爺子,您就別賣關子了,痛快告訴我們吧……”


    要說幾個年輕人裏,最明白的還得是寧衛民。


    看到這如同天壇齋宮無梁殿一樣的建築結構,牆體和拱頂與屋瓦間的夯土都很厚,無梁無柱好似城門洞,他心裏就是一動。


    他知道這種建築的建造成本是很高的,更別說還是在假山之下了。


    即便是馬家再有錢,弄這麽個地方,隻是放普通的東西,那也是靡費。


    再說了,又為什麽要挖這麽深呢?


    這裏麵溫度這麽低,人待長了也不行啊。


    還有外麵那兩個井口,那又是幹嘛用的呢?


    明顯不可能打水上來的,那就隻能是……


    想來想去,忽然福至心靈,他瞬間豁然開朗。


    未等康術德應答小陶,就接過了話茬。


    “我覺得這是冰窖!對不對啊,老爺子?”


    “謔,還真讓你給猜著了!”康術德以頗感意外的語氣追問,“說說,怎麽猜著的?”


    寧衛民便逐條逐句羅列自己的理由。


    “首先是空氣。我管過壇宮飯莊啊,我們飯莊就有冷庫。我也去過北極熊廠,看過他們人造冰的車間和庫房。進冷庫的感覺我不陌生,所以一進來,這空氣的陰涼感和特殊的味道,就讓我想起單位的冷庫來了。”


    “其次,就是就是這扇門外頭那兩口井。這麽深的地下,這麽陰冷的地兒,又不能住人,沒有用水的必要。那跟水唯一能扯上關係的也就是排水而已。我們冷庫和北極熊的車間都有排水溝。也是安置在門外。我知道冰庫建造最重要的就是要考慮排水,所以我懷疑門外的那兩個窟窿,不是井口而是排水口。”


    “最後再說空間,這麽大的地方,存什麽東西都挺誇張的。唯獨存冰還是合適的。頭兩年,護城河不還能看見采冰的呢。每一塊都那麽老大個兒呢。過去可沒有空調、電風扇,要按這院子的麵積算,想當年馬家人過夏天,為取涼鎮物消耗的冰,恐怕還真得差不多要這一庫的冰。”


    “最後再說這位置,從這兒鋪上板子拉冰上去,外麵就是偌大一塊空場,按您的話說,那是冬天潑水滿可以溜冰的地界兒。那拉出冰去用砸冰不是正好?砸完了分送全園,那也挺方便的。存菜是不合適,可存冰正合適啊。”


    聽到這兒,康術德確實不能不讚一聲了,這個徒弟算得上是才思敏捷。


    一條條的線索讓寧衛民捋了個清晰,最後還全給合在一起了,分析得有根有據。


    “嗯,說的挺好。你要是認真起來,還有幾分聰明勁。”


    康術德欣然瞻首,隨後對寧衛民的答桉予以了充分肯定。


    “沒錯,這裏就是馬家的冰窖。建於地下四米左右,窖基堅實,窖底是用柏木打樁為基,花崗岩鋪底,花崗岩砌牆。嵌黃琉璃瓦,這就叫‘銅幫鐵底’。窖門的兩口旱井,井底比窖底深一米多,與窖內是相通,正如你猜想的一樣,那就是為了排走窖裏的冰水的。”


    “過去,這京城首富的馬家夏天用冰就是從這兒來取用的,外麵空場鑿冰,午間和晚間各一次,弄成碎塊分送院子裏各處。我還來這兒替宋先生取過冰呢,提回去一桶放冰盆裏,擺在屋子裏既能降溫,還能鎮果子,鎮綠豆湯和酸梅湯,用處大了。所以過去的有錢人過夏天還是挺舒服的。想那些來馬家的外國人就總鬧不明白,馬家怎麽隨時都有冰塊可用。”


    “衛民,你那壇宮飯莊不是學得挺好嗎?客人不都很滿意嗎?尤其現在還有吊扇,電扇了。弄一盆冰來,那就更舒服了。而且冰窖還能冰鮮果,冰露酒呢。也不光夏日才有用。你們看見那些壇子沒有,那就放果子的。”


    “過去每年秋果上市的時候,馬家會遣專人用大車拉著這些壇子去山裏買果子。都是馬家的人從樹上現摘果子,有專挑那種長得好又不傷皮的蘋果、橘子、香梨、檳子,然後小心翼翼的一個挨一個碼入壇中封存,回來也擺進冰窖。這樣等到寒冬臘月直至青黃不接的初春,馬家仍有鮮果可食。京城果脯有名吧?可即便是蜜漬的不是糖製的,也隻是一般的富人享用的。隻有像馬家這樣,冬天也能吃著鮮果,那才叫真正的富……”


    至此,旁聽的羅廣亮和小陶也終於恍然大悟,不禁暗暗咂舌。


    心說萬惡的舊社會啊!


    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過去的年月裏,居然有人能過這樣的日子。


    媽的,富戶家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大冰窖。


    別看如今的人們已經能用上冰箱了,可要論起來,還是沒法跟過去的有錢人比啊。


    哪兒說理去?


    至於寧衛民則是滿心的興奮。


    不為別的,他越琢磨越覺得這個地方放瓷器確實再合適不過。


    且不說地方隱秘,一般人找不到這兒來。


    就是找到了,也砸開鎖了,不是“摸金校尉”都未必有膽量敢到下麵去看個究竟,就別說往外搬了。


    最關鍵的是,他過去就沒想到馬家還有冰窖啊。


    這等於天上白掉下來幾百平米的空間,這不賺海了?


    別看現在有了製冰機不用再想老年間那麽存冰了,可那麽大的地方怎麽利用不行啊。


    就是簡單的當酒窖那也合適啊。


    回頭把他的茅台五糧液弄這兒來,再買點拉菲啥的,用來待客,那不裝大發了?


    就這樣,寧衛民的心裏是美透了,比喝了二兩還高興。


    等幾個從冰窖上來後,羅廣亮和小陶蹬著三輪車再奔琉璃廠拉貨去。


    寧衛民依然興致不減,非要師父領著自己去古今文化協會原先占據的江家小院和戲樓、花洞子好好轉悠轉悠。


    他要好好看看是怎麽個情況,認真琢磨琢磨該怎麽個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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