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這個春節,寧衛民無論與那位第五代導演,還是與未來的影帝的初次謀麵,都談不上有多投緣。


    但也不能因此就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哪怕眾所周知,從長期來看看,演藝行業確實是一艘賊船。


    是充滿了諂媚市儈,投機鑽營,捧高踩低,趨炎附勢的名利場。


    但畢竟國內的情況還是有點特殊性的。


    反正這個時代,國內演藝圈相對於外麵的世界就要幹淨得多。


    水麵之下的藏汙納垢,還遠未到慘不忍睹的程度。


    哪怕下一代新人,也不全是功利熏心,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總覺著自己比誰都聰明的主兒。


    同樣還有許多始終保持著赤誠和本心,真正有藝術追求的人


    尤其是搞前衛藝術的,在這些人裏就更顯得純粹而執著。


    像未來的國內搖滾教父——崔建,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


    寧衛民也是和崔建好好聊過,他才知道在自己出國之後,崔建身上到底發生了多少倒黴的事兒。


    明白了這個“國內搖滾之父”究竟是怎麽誕生的。


    敢情1985年的年底,崔建個人專輯《浪子行》和《七合板合集》先後發行上市,但無不遭遇慘敗。


    發行這兩盤專輯音像出版社是為了掙錢的,對他們的態度也就迅速冷卻。


    說白了,機會隻有一次。


    這種市場反應,還想再發新專輯,基本沒戲。


    偏偏這個時候,崔建他們幾個私自演出,在馬克西姆天天唱外國歌的事兒,也被人捅了出來。


    於是他們各自歸屬的京城歌舞團和京城交響樂團也迅速反應,對他們做出了嚴肅處理。


    不但沒收了他們的樂器,要他們向團裏繳納罰款。


    同時也勒令他們馬上停止私下演出,離開馬克西姆餐廳,回家寫檢查。


    這樣一來,七合板樂隊就不免麵臨著分崩離析的局麵了。


    大多數成員都心灰意冷,也舍不得樂團編製。


    所以商量來商量去,“七合板樂隊”就地解散,不複存在。


    唯有崔建死活都不想“改邪歸正”。


    他舍不得在馬克西姆餐廳度過的那些鼓琴激烈,嚎著歌兒直到天明的日子。


    於是根本未跟家人商量,他就不管不顧辭了樂團的工作。


    儼然成了一個一條路要走到黑的杠頭了。


    崔建的父母知道後除了傷心也無比納悶,覺得人還真是奇怪。


    除了吃飯,居然還要什麽思想自由?


    但也是因為這樣,在七合板樂隊正式解散之後,崔建終於化繭成蝶,找著音樂上的感覺了。


    別看崔建身邊唯有戀人宋曉紅還在堅定地支持他。


    但嚐盡了人間冷暖,滿懷憤怒和迷茫下,創作靈感卻如泉湧。


    就像得了天啟似的,這小子一連創作出了好幾首具有獨特個人風格的原創歌曲。


    《一塊紅布》、《一無所有》、《從頭再來》、《花房姑娘》,這些屬於華夏最早的原生搖滾經典之作,先後橫空出世。


    這一切來得格外迅速,就猶如閃電劃破夜空。


    用崔建自己的話來說,“就跟愛情來電一樣,這是本能,我壓根就控製不了。”


    而這也恰恰正是令寧衛民感動的原因。


    因為他發現華夏的原生搖滾,並不是徒有其表,隻為表達憤怒和叛逆的“殺馬特”,而是充斥著人生感悟的哲學詩歌。


    崔建的作品,壓根不是什麽寫出來的歌,不是一字一句去拚湊的。


    而是他經曆了太對挫折,心口積壓了特別多東西,最後生生憋出來的,能直擊人靈魂深處的呐喊!


    所以曾經令華語圈裏無數樂迷和無數音樂人似乎也想不通的問題,被寧衛民在無意中破解了。


    為什麽全世界那麽多有華人的地方,不缺資訊、不缺資金、也不缺好的器材,怎麽就沒有誕生像樣的華語搖滾?


    為什麽偏偏是當時各方麵條件都相對落後的京城?


    答桉是因為越缺什麽,人們才越想要什麽。


    華夏搖滾樂,純粹就是無比艱難條件下,一個迷戀音樂的奇才用滿腔熱情和超前意識孕育出來的孩子!


    所以才會這麽有生命力!


    寧衛民也沒廢話,隻憑崔建為自己錄的一盤小樣磁帶,聽了其中兩首歌,他就發出真摯邀請。


    “牛!真牛!我覺得這些歌兒可以了!崔,跟我去日本吧。我說話算話,國內條件不行,我就去東京給你找最好的樂隊。然後咱們編曲,進棚,錄歌,出專輯。曉紅也陪你一起去。哎,你的《浪子行》不是賣的不好嗎?那我全買斷,再給你一萬安家費,解你後顧之憂。怎麽樣?我給你提供最好的條件,讓你用音樂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不用說,這番伯樂的賞識讓崔建和宋曉紅這一對情侶,都激動得幾乎喜極而泣。


    隻可惜,忒不湊巧的是,宋曉紅實在是走不開啊。


    因為春節之後,她就要在母親宋華桂的安排下,進意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劇組當美工,跟外國人去學習劇裝設計和製作了。


    寧衛民當然是知道這部電影份量的。


    中、英、法、意四國合拍,特批在故宮進行實地拍攝。


    投資龐大,題材特殊,從拍攝計劃確定的那一天起,這部傳記題材的電影就注定會備受矚目,完全可以視為華夏影視人開始步入世界影壇的象征。


    何況這部電影公映後也確實在國際獲獎無數,還造就了第一位獲得金球獎的華人影帝尊龍。


    那不用說,誰能在這部戲裏混個名額,對於以後涉足影視行業可是光鮮亮麗的一份資曆。


    別人且不說,就那個讓寧衛民一見麵就不待見的第五代導演,千方百計擠進去。


    也就拿到了一個故宮看門軍官的角色。


    總共就一句台詞不說,說的時候還得撅著屁股給人下跪。


    你想想,這部電影是有多牛?


    宋曉紅能掛名進去,而且從始至終參與製作,又是個什麽勁頭兒?


    寧衛民自然能體諒宋華桂為女兒前程鋪路的一片苦心。


    也就不好再勸有心在正對拍電影感興趣的宋曉紅為了陪著崔建去日本,平白放棄這個實在難得機會了。


    不過轉念一想,也有一樣額外的好處。


    既然宋曉紅去劇組參與劇裝製作,那這戲裝和道具,他要弄到手豈不是方便了許多?


    於是寧衛民就跟宋曉紅提出,希望她有機會能幫忙牽個線,或者找負責人幫忙提一提,詢個價格。


    他說在電影拍攝完畢後,自己希望可以買下劇中的全部服裝和道具。


    你瞧,要不說呢,人的腦子是幹什麽用的?


    寧衛民這個人,他還就有這個本事。


    連花錢的事兒到他這兒都能變成賺錢的,隨時都能找著便宜占。


    無獨有偶,這個時候和崔建的境遇相差不多的還有一位,和寧衛民也挺熟。


    隻不過這主兒不是搞音樂的,是電影圈子裏的。


    而且絕對不是寂寂無名之輩,早已成名多時。


    誰啊?


    陳培斯。


    雖然憑著這幾年春晚的精彩演出,這位“陳小二”和朱時茂搭檔的cp,已經家喻戶曉,紅遍大江南北。


    甚至憑借一己之力,帶紅了原本難登大雅之堂的“小品”這種表演形式,開辟了一個小品的新時代。


    讓許多原本平平無奇,要貌沒貌,不能唱不會跳,還說不了相聲的人,都因為他找到了出路。


    按一般人的想象,這樣的事業成就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擱誰身上不都得美得冒泡,過上人上人的日子嗎?


    可實際上呢?


    說出來或許有人不信。


    這對於陳培斯來說,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因為這年頭的明星,實在不大容易把流量變現,基本上隻有走穴一途。


    而且表演小品於陳培斯也僅僅是捎帶手的副業而已。


    他畢竟是個電影演員,而且還是個挺有想法,挺有追求,挺有抱負的喜劇電影演員。


    他最大的願望,就是這輩子能拍攝一部影響力類似於日本《寅次郎的故事》那樣的,如實反應平民百姓生活的係列喜劇。


    可惜由於國內客觀現狀的種種限製,偏偏在電影主業的進展上,他處處碰壁,深感施展不開手腳的痛苦。


    沒錯,《天生我材必有用》係列的第一部《父與子》,確實是在陳老爺子拍桌子瞪眼下拿到了“準生證”。


    】


    也靠著寧衛民大方的資助,順利拍攝完畢了,而且很快就可以上映了。


    但問題是,這隻是一錘子買賣,並非長久之計啊。


    電影局這次收購《父與子》純屬無奈,同時還下了“下不為例”的警告。


    所以陳培斯已經創作出來的第二部續集的劇本,肯定就沒法再靠父親的麵子繼續拍攝了。


    他還得再去求人,想方設法給他的第二部電影再要一個“準生證”來。


    而他偏偏是個不善於交際,也不會求人的人,讓他去走衙門口蓋章太難了。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事實上,一直到1985年的年底,陳培斯也沒跑出什麽眉目。


    倒是與他參與一同創作的編劇,在東北那噶有關係,專為此事找到了“長影廠”。


    隻是“長影廠”盡管覺得劇本有潛力,表示同意接拍。


    但卻又否定了父子搭檔的這種陳氏喜劇的獨有模式。


    他們那邊的創作意識還比較守舊,要求電影必須展示高大全的人物形象。


    說不能以喜劇人物為主角,一定要是一個正麵的人物。


    因此決定要把劇本改成政宣劇,連電影也要改名叫《嘿,哥們》。


    這樣,陳培斯便麵臨著一個怎麽都窩心的艱難選擇。


    到底是要讓自己的心血徹底白費?


    還是把“孩子”送給別人,由著人家去任意打扮?


    更沒想到的是,在元旦之後,就連“八一廠”都開始給陳培斯施加壓力了。


    說今後不許他在外麵折騰了,要求他好好專注本職工作。


    結果陳培斯的處理方式和他所扮演的“二子”完全不同,特別直眉瞪眼,直截了當。


    一點彎兒都沒帶拐的,就主動扔了鐵飯碗,連授銜和分房的名額都不要了,毅然決然從“八一廠”轉業。


    甚至為了堅持喜劇的理想,就連當初錄取他的“田阿姨”勸他回心轉意,他都沒動搖。


    隻是父親雖然理解他,可家裏的媳婦卻不幹呢。


    老婆哭了好幾天了,說他是“名滿天下卻身無片瓦”,很為今後家裏的日子發愁。


    這下陳培斯倒是有點含湖了。


    因為雖說他不拍電影的時候,閑下來能靠著“走穴”撈幾個錢,可畢竟這份外快不穩定。


    而且一直負責組織演出的“大貓兒”年前都挨批了,聽說上麵有聲音要求嚴肅處理劉曉芩。


    要是連她都折了,那這事兒今後還能不能幹,能幹多久也就說不準了。


    陳培斯不能不怕,他都沒工作了,已經讓老婆孩子跟著自己受苦啦。


    總不好再讓一家老小為自己擔驚受怕吧?


    所以劉曉芩聯係他去天壇公園掙外快的事兒,他哪兒敢答應啊?直接給推了。


    嘴上說是不稀罕,可實際上是害怕給家裏惹事,怕帶給妻子更多的擔心。


    可當他再從給他拜年的劉曉芩嘴裏,聽說寧衛民已經回到京城的消息,那又不一樣了。


    因為有愧於心啊。


    陳培斯當然知道天壇遊園會是寧衛民操持起來的。


    他有坎兒的時候,人家那麽幫忙。


    現在輪到他了,卻一推六二五,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琢磨來琢磨去,實在怕寧衛民誤會,就想要見個麵把這個問題澄清一下。


    要說還幸好,現在寧衛民不管這檔子事兒了,否則他還真沒臉見這個麵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陳培斯也想要當麵和寧衛民交接清楚了,那就是錢財之事。


    實際上去年寧衛民給《父與子》那部電影湊上的四十萬,陳培斯就沒花了。


    拍攝實打實的隻花了二十六七萬。


    偏偏寧衛民交代他買套四合院,用於長期拍攝的事兒,他又沒時間去辦。


    如今麵對這前途未卜的情況,他甚至都不知道這院子是該買不該買了。


    他總不能還不知道下一部電影能不能獲批生產,就刨個大坑,讓寧衛民跳下去吧?


    於是沒別的,陳培斯也隻能硬著頭皮約見寧衛民,把自己的處境解釋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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