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毫不知旁人家煩惱的寧衛民這幾天過得無比開心。


    他也算是給自己放了個假。


    陪著師父康術德足足在津門轉悠了一個星期,他才開車又把老爺子送回了京城。


    要說這一趟,錢是真沒少花。


    寧衛民出京時帶了一萬五上路,居然差點不夠。


    可也必須得說,他們是真沒白跑,去得太值了。


    因為他們此行不但圓滿了康術德心底的夙願,而且也真沒少摡摟寶貝,是大有收獲啊。


    這津門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想當初在清末民初的時候,許多晚清大臣、下野的北洋廢官為了避嫌,同時還能占據進京之便,都來津門當寓公。


    這裏也曾是白俄貴族來華避難的主要城市之一。


    所以在津門,流落民間的好東西是真不少啊。


    雖然時間短,師徒二人從今買回來的東西不多,也就十件出頭。


    但樣樣弄回來的都是絕對精品,全是夠格放進故宮的東西。


    像一對“福祿延綿”明弘治黃釉鏤空轉心瓶是最大的。


    其次是一個雍正朝盤龍五錦的扁壺,一個康熙的“玉壺春”瓶。


    此外,還有一個裏麵擺著個小花籃,做工極為精湛的俄羅斯冰山彩蛋。


    特別值錢的小件兒也差不多有五個。


    一個翡翠扳指,一方宋代端硯和一隻明成化鬥彩雞缸杯,還另有兩件兒古月軒的料器鼻煙壺。


    但所有東西裏價值最高,最為難得的還得說是字畫一項。


    這一次,他們可是逮著上好的古畫了。


    除了買下了一卷黃庭堅的大字書法《仁亭詩卷》,一幅由郎世寧所繪的《乾隆大閱圖》之分卷《幸陣》之外。


    他們還尤為幸運的發現了米芾的真跡。


    一副素絹的書畫中堂《花中神仙》,連中畫外加對聯全都齊全,正好是一套。


    那不用說,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寶貝了,必須不惜代價果斷拿下啊。


    真等馬家花園修好了,就這一套米芾的書畫掛在主要廳堂之中,那就能一下抬高整座宅院的格調。


    隻要懂行的人,誰看見,都能嚇一跳。


    瞧瞧,多麽巧啊,房子剛收回來,就能意外得到這樣的好東西,這簡直就跟老天爺故意給的一樣。


    對於康術德而言,是一種多麽大的安慰啊!


    至於寧衛民,其實讓他滿意,根本都用不了這麽多東西。


    光是那對兒鏤空轉心瓶便已經足矣了。


    要知道,寧衛民還清楚的記得自己前世的時候,大概2010年前後,國內外媒體都曾經瘋狂報道過一件有關拍賣會的新聞。


    當時倫敦拍賣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鏤空“吉慶有餘”轉心瓶。


    沒想到大大超出了原本八十萬至一百二十萬英鎊的估價,竟然最終是以折合人民幣5.541億元的價格成交的。


    所以說,現在他居然得了這麽一對轉心瓶,而不是一件。


    況且清乾隆和明弘治的差距,也都在那兒明擺著呢。


    那就隻會比那五億多,不會比拿五億少啊。


    難道跑一趟津門,就弄回來好十個億,這還不夠嗎?


    就更別說他陪著師父還一路的好吃好玩呢。


    不但受用了,也順帶著大大的增長了見識。


    甚至可以說此行的所見所聞,對於他經營壇宮那是太有幫助和啟發了。


    就像他們住的津門利順德大飯店。


    那不但是李中堂和孫先生,當年都曾下榻過的地方。


    關鍵是這家飯店創辦於1863年,有著“國內第一家涉外飯店”之稱,曾經創造了近代風氣的開端。


    這裏的大堂至今還保留著1918年製造的老電話。


    鋪著紅地毯的純木樓梯,那是在1886年建立的。


    頂樓上麵還有一個客艙包著木牆的老式電梯,那也是我國最古老電梯,是在1924年安裝的。


    最奇妙的是,這東西居然在今天還能正常地運用,實在是讓人震撼。


    總之,這裏的民國風極其的真實,土洋結合之處也頗為奇妙,與壇宮飯莊的氛圍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這便使得寧衛民在驚訝之餘,也產生了一些布置和裝修上的新想法。


    他拍了一些照片,打算一回去,就把電話、電梯、樓梯的樣式,要按照這裏做一下改動,以便得到更貼近曆史的真實感。


    此外,這年代的津門小吃也值得一嚐。


    煎餅果子,和天下聞名的“津門三絕”此時價格都出奇的便宜,特別親民。


    煎餅果子才兩毛五一套,耳朵眼炸糕,桂發祥麻花也不過三五毛而已。


    就連狗不理包子,此時也並非連狗都不理的包子,價錢不過一塊二一斤。


    那真是實惠極了。


    最關鍵的是味道,那才是出人意料的好。


    遠超日後把這些玩意搞工業化生產,包裝成花花綠綠的樣子,在食品街上林立兜售,糊弄外地人時的那種滋味兒。


    寧衛民都有點懷疑自己的口感出了問題,因為他是不缺油水的。


    按理說,像他這樣的人,對於油水這麽足的吃食,應該是不會感到特別的引力的。


    按三十年後的看法來分析,當年的人好吃這口兒不就因為油水不足,選擇少嘛。


    可問題是,他還真就覺得很好吃,感到這樸實年代的老字號確實不負其名。


    可為什麽會這樣呢?


    就是因為純手工製作的嗎?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結果又是老爺子幾句話為他點明了要害,解了他的困惑。


    “這有什麽奇怪的!這是人家的強項,手藝不是虛的。靠手藝吃飯的人,就是強者恒強。”


    “我還跟你說,這飲食業啊,為什麽要分飯鋪、飯館、酒樓、飯莊的層次?因為傳統上就講究分業經營。賣麵的絕對不賣炒菜,做筵席的絕對不做大眾菜。因為分業的意義就是‘術業有專攻’。”


    “知道強項在哪很重要,隻有發揮自己優勢,你才好搞出明堂來。很難有一個吃飯的地方能將從上至下的每種品類都做得很好。畢竟像張師傅那樣近似於天才的好廚師太少見了。”


    “你再想想看啊,普通人,也隻有熟能生巧才能讓術近極致啊。拿這狗不理包子來說。人家天天隻做這一種吃食,還就隻做豬肉和三鮮餡。那麽好了,每天都要包上千個包子的主兒,調了二十年水餡兒的人,他做出來的包子那還是凡品嗎?能不好吃嗎?閉著眼都比你做的強。”


    “所以如果講吃個味道。會吃的人,除了去有拿手菜的小館兒,有名廚坐鎮的酒樓,就剩下這種知名的小吃了。像你們那種大飯莊啊,吃的是場麵和排場,俗稱‘吃眼睛’,以觀感享受為主。什麽吃食都有的小飯鋪和大眾飯館呢,又是以品類券和實惠價錢為主。可問題是什麽都做,也就等於什麽都做不好。”


    寧衛民當時聽了這話,覺得有道理是有道理,可還是有點不服氣。


    “老爺子,您這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對吧。您看我們那兒就是品類全,什麽都做得好啊。有張師傅給我們指點,還拉來名廚傳藝。我們已經完全做到了‘別無我有,別有我精’啦。”


    “我絕不跟您吹牛,別說講宮廷菜的正宗,另外那兩家宮廷菜跟我們一比,什麽都不是。就是吃味道,我們拿‘桃花泛’跟康樂餐廳正宗去比,也不弱於他們。”


    “小吃也一樣啊。我們的宮廷糕點,別說玉露霜,奶棋子,打麵倉,蘇葉餑餑,別家沒有。就是豌豆黃、艾窩窩這類的祭神糕,都比北海仿膳做的強。還有‘京八件’,別說副食店的玩意跟我們一比就成垃圾了。那北新橋重張的稻香村又怎麽樣?照樣不如我們。”


    “還有那些湯麵蒸餃之類的,我們的‘百味鮮’,也比狗不理賣的好,賣的貴啊。每天出來那就是哄搶。現在就是每人限購兩個,還有一半排隊的人買不到呢。老麵饅頭,銀絲卷,現在我們不弱於豐澤園去。還有什麽小肉飯、酸湯子,那更是正宗滿族……”


    寧衛民說得越來越起興,可沒想到,康術德卻頗為不屑的打斷。


    “啊,行行。打住,你就別顯擺啦。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你那叫什麽,叫占便宜,鑽空子,叫勝之不武。”


    “我承認,你小子有點本事。可你的本事就在怎麽掙錢,怎麽管人,善於經營上了。你說的所有這些,要不是別人家沒有的,屬於沒有競爭對手的一招鮮。要不就是借助別人之力,你貪了別人之功。”


    “我問問你,要沒有張師傅這一輩子攢下來的學問和人情上的幫襯。你能在菜色上比過旁人去?羅師傅,那是正明齋的正宗傳人,人家做糕點多少年了,這手藝也成你的本事了?”


    “你那些麵點,不是你偷了人家豐澤園的老麵肥,才有的啊?你那包子就別提了,要不是你能賣出上千塊的酒席去,能用多餘的魚翅、佛跳牆這樣的海鮮大菜當餡兒,你怎麽跟人家豬肉包子比呀?這你也吹,好意思嗎?”


    “最後還有最關鍵的一條。就是你給的錢多,用的還都是有經驗的廚師。除了你這兒,別家的廚師都不好好幹。你的桃花泛能跟康樂餐廳比,那是因為老鼠下崽兒,一窩不如一窩了。即便如此,你們那兒的‘桃花泛’做的再好,能跟常靜師傅親手做的比嗎?連張師傅都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也不怕告訴你,張師傅頭倆星期,有一天約我去東直門吃了一回風味小吃——羊肉炒疙瘩。我們去了一個小飯館,連招牌都看不清,可在那近似於出城的地方都開了幾十年了,炒疙瘩真是噴香噴香的,神仙也得投降。張師傅說他從這兒是野茶館的時候就來吃,做炒疙瘩的廚師就是以前小店老板,他都炒了三十年的炒疙瘩了。”


    “那兒的炒疙瘩和過去穆家寨的大不一樣。隻有一門靈,香就香在起鍋的青蒜配羊肉上了。張師傅跟我說,這裏的青蒜就是後麵自種的,從來都是現吃現拔。他自己的手藝雖然過得去,可永遠也煮不出這樣利落的麵疙瘩。也做不到恰到好處的火候淋出這樣的香醋。”


    “張師傅都這麽說,你還狂什麽狂啊。你應該虛心點,好好想想怎麽繼續提高你自己的菜品質量。打個比方。今後羅師傅要身體越來越差,供不上給你做餑餑了怎麽辦?再打個比方,以後別家飯莊要也開始賣小肉飯,酸湯子,還顯得出你來嗎?你們飯莊又有多少勤快好學年輕廚師》就這麽不管什麽一起混著幹。時間長了,以後等那些有專精手藝的老師傅們要都退休了,人力一斷檔,你又該怎麽辦?你還能在菜品味道上占優勢嗎?你也太樂觀了。”


    “我甚至不怕告訴你,你今天吃的挺不錯的狗不理,在我吃來,其實味道已經不如當年了。未必就沒有真正好手藝的師傅已經退休,或者是大鍋飯養懶人,愛湊合事的原因。”


    不得不說,師父還就是師父。


    康術德這話那真得說一針見血,恰中要害。


    寧衛民簡直如醍醐灌頂,是瞬間大徹大悟啊。


    他倒抽一口冷氣,就腦子飛轉,琢磨上了。


    過了一會兒,他就去找長途電話給喬萬林打電話了。


    不為別的,他要讓喬萬林幫忙聯係津門的服務局,邀請狗不理的老師傅,還有會做耳朵眼炸糕、桂發祥麻花,煎餅果子和嘎巴菜的老師傅赴京。


    來壇宮飯莊做至少三個月的“技術交流”。


    目前,什麽都一把抓的弊端可以先放一邊,怎麽解決混業和分業的問題也不著急。


    寧衛民認為,應該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想轍,通過調整廚房結構,調整人事待遇來解決。


    倒是趁著飲食業還沒有商業化,這些老師傅還沒退休,機會難得。


    “津門三絕”,他應該設法先捏在自己手裏,統統照搬到壇宮來的。


    他也想試一試,自己的百味鮮包子。


    要是讓狗不理這樣的,幹了好幾十年的老師傅來製作,能夠好吃成什麽樣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潮1980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鑲黃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鑲黃旗並收藏國潮1980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