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要講良心的。


    “張大勺”對寧衛民的事業,幫助太大了。


    別說除了剛開始送去的那點東西,老爺子一分錢都沒再拿過。


    就說在這事兒上耗費的心力,搭上的人情。


    哪怕是當爹的對自己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了吧?


    人非草木,寧衛民心裏能過意得去嗎?


    他這人,愛算計是愛算計,能算計是能算計。


    可占便宜分占誰的,該怎麽占。


    他向來隻對想算計他的人才能下得去手。


    對自己真正報以善意的人,反而幹不出這樣的事兒來


    這就是他的道德底線,否則是沒辦法保持心靈的安寧與平靜的。


    不過話說回來,哪怕他再想做出適當的回報,目前也是真的沒辦法去好好琢磨這件事了。


    因為隨著滬海運動員朱建華在京城舉行的第五屆全運會預選賽中躍過2.37米的高度,刷新男子跳高世界紀錄。


    隨著國家電視台在《新聞聯播》以頭條的形式,報道了我國長江上首次建成大型水力發電站——葛洲壩二江水電站的消息。


    隨著炎熱暑熱裏,一部名為《話說長江》的電視係列片,創造了萬人空巷的收視奇跡。


    天壇北路87號的裝修工程也開始臨近的最後收尾階段。


    於是開業的相關工作又變成了必須安排好的當務之急,太多的事項需要他來拍板定奪了。


    何況怎麽跟上頭哭著要貸款,怎麽去打廣告,為飯莊拉來穩且持續的客源,也是他眼下同樣必須著手進行的要務。


    就更別說這個時候,“葡萄常”恢複生產後的首批八十串料器葡萄擺件,正趕上出廠。


    而劉永清除燒製三百套餐具之外,又應他所求,額外燒製的一批仿生瓷小件兒,也在料器葡萄之後正趕上出爐。


    那麽這就讓他更無暇分神,再去考慮那些可以往後拖延,眼下不是很著急辦的事兒了。


    沒轍,這麽多千頭萬緒的事兒烏央烏央的一下子湧過來,他的時間和精力根本不夠用的。


    那麽除了見招拆招,按事態的輕重緩急來應對處理,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這就是他不想辜負穿越者的身份,想幹大事兒,與時間賽跑的滋味啊。


    時不我待,隻爭朝夕,既幸福,也痛苦!


    這話還真不能說是自相矛盾。


    這世上的事兒可不就這樣嘛,沒有特別合適的時候,大多數情況都是痛並快樂著。


    別的不提,單拿料器和仿生瓷送到齋宮後的市場反應來說吧,賣得好當然是好事兒。


    可要是賣得太好了,大大超乎想象,也同樣會產生副作用的。


    1983年7月24日,周日。


    這天就是“葡萄常”的料器和劉永清的仿生瓷,正式通過齋宮的銷售渠道檢驗市場反應日子。


    實話實說,其實這兩種齋宮新上貨架的工藝品,打樣品剛一做出來的時候。


    寧衛民就已經對產品能否賣出去不是很擔心了。


    因為常玉齡和劉永清這兩位工藝大師的技藝實在非同凡響,做出來的東西太漂亮了。


    而且這次還是多方聯手,進行了優化改良後的產品。


    成功的抵消了他們個人局限。


    隻要看過的人,就沒有不說好的。


    比如“葡萄常”的料器葡萄,過去的弱項在哪兒啊?


    一是產品展示手段太簡單、太質樸。


    料器葡萄就是放在盤子裏,籃子裏。


    雖然讓人直接就能觸摸到,能毫無遮擋的看個仔細,可難免顯得簡陋低賤。


    二就是布料葡萄葉子質地實在太差。


    雖然像則像矣,份量也輕。


    可因此破壞了人工寶石優雅、端莊屬性,拉低了料器葡萄的檔次,未免得不償失。


    這就導致,明明“葡萄常”的料器葡萄,製作工藝水平還在京城料器廠出品的料果之上。


    但卻賣不上價兒去,一直都隻能出於民間耍貨的檔次。


    難以像料器廠出品的擺件那樣登堂入室,成為高檔的擺設。


    所以就為解決這些問題,這次街道生產社重新開張之後。


    寧衛民不但高薪聘請了兩位京城料器廠的師傅來做兼職,與常玉齡打配合。


    專門為其燒製了料器葡萄葉子,取代了原有的布製葡萄葉。


    而且還給宮燈廠下了大筆的訂單,讓那兒的木刻師傅用上好的硬木。


    專門給料器葡萄製作了精致的木座,和配套的料器玻璃匣子。


    這一下可就像那麽回事了,直接把“葡萄常”的檔次提上去了。


    雖然成本相應提高了不少,從原本十三塊,一下增加到了二十八塊,翻了一倍有餘。


    可產生的效果卻不是十幾塊加十幾塊這麽簡單。


    這樣的擺件,單看美感和裝飾效果,已經比擺在王府井工美服務部裏,京城料器廠出品的標價一百元左右的小型花卉料器,要強上不少啦。


    那在定價上,寧衛民還能含糊嗎?


    這麽好的東西,橫不能賣的比工美服務部的價格低吧?


    單串葡萄的擺件算小型料器,他給定的是售價一百零八塊元外匯券。


    兩串葡萄的擺件算中型料器,售價一百八十八元外匯券。


    寧衛民認為,這才算是個比較合理的價錢。


    同樣的,這批劉永清燒出來的仿生瓷也屬於合理取長補短的傑作。


    何為仿生瓷?


    那是我國陶瓷藝術中的一朵炫麗奇葩。


    仿造的是人們現實生活中經常使用和常見的田園瓜果不同物體而燒製的瓷器。


    模仿對象可以是人物,動植物,器物,建築等。


    凡其他一切物種、藝術品種,皆能用瓷來仿製。


    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以及一個“巧”字驚豔天下,被世人稱為“最不像瓷器的瓷器”。


    這種工藝最早出現於雍正時期。


    但雍正時期仿生瓷品類較少,隻有仿木、仿玉等寥寥幾類。


    到了乾隆時期,禦窯場工匠們燒造技術精湛純熟,對窯火釉色的控製可至隨心所欲之境。


    加之有傑出的督陶官唐英主持各類精巧器皿的製作。


    生產出來的仿生瓷器才到了品種多種多樣,幾可亂真的地步。


    不用說啊,做這玩意,特別能發揮劉永清在配色填彩上的特殊優勢。


    但生產上最大的難題,恰恰就是瓷坯造型能力的欠缺與不足上了。


    要知道,這仿生瓷和做成套的仿古瓷大不一樣。


    杯盤碟碗之類的東西,是能夠買到現成瓷坯的,從民國到如今曆來如此。


    即使買不到也沒關係,京城工藝品廠有專門的瓷坯生產組,就是他們自己的造型車間。


    畢竟是仿過去的東西,有些不是很標準的瓷坯買不到,大可根據實際需要,做出貼近需要的瓷坯來。


    但問題,這做瓷坯的工人大多沒受過專業的美術訓練,他們的能力隻能做出中規中矩的家夥什來。


    要讓他們做瓜果梨桃,雞鴨貓狗這樣,造型複雜的仿生態瓷坯,可著實難為了他們。


    這點就連劉永清本人也差不多。


    雖然配色的方麵他本事大了,可以說遊刃有餘。


    但做瓷坯,他也是師父當初怎麽教就怎麽學的。


    美術造型能力上,根本談不上什麽個人的擅長與發揮。


    頂多隻能做點簡單的壽桃啊、柿子啊,這些小瓷盒。


    或者是弄出個黃瓜、玉米出來,用這類最常見的農物做鎮紙。


    連個複雜點的瓷貓枕頭、或者是靈芝筆筒都做不出來,他沒學過嘛。


    這就極大的限製了京城工藝品廠對仿生瓷生產的能力。


    不過沒關係。


    別忘了,寧衛民不是借著“雕塑藝術展”已經把一隻腳跨進美術界了嘛。


    他跟京城的兩家美院關係好啊。


    尤其是雕塑係裏,他可有人緣,有人脈啊。


    於是他就變通了一下,直接委托雕塑係的老師。


    按照製作難度以十元、八元、五元、三元不等的價格,把仿生瓷坯的訂單,分配給了雕塑係那些已經畢業和在讀的學子們。


    想想看吧,這可有多麽合適啊!


    兩所美院的雕塑係的師生無不從中得了實惠。


    每個人每個月再也不怕沒收入了。


    隻要願意,他們用瓷土原料做幾個瓷坯就足夠他們生活的了。


    而這些出品的瓷坯的美術造型水準,也要遠遠超過民間手工藝者的水平。


    足以把仿生瓷的最終成品效果大大提升。


    那再加上劉永清配色填色的絕活,燒出來的玩意還有錯嗎?


    更何況更加讓人沒想到的,這其中還有位貴人主動要求相助哪。


    就是葉赫民這位陶瓷專家啊。


    敢情這位如今除了故宮的工作以外,還身兼著工藝美院陶瓷係的客座教授呢。


    葉赫民是既想幫劉永清還寧衛民的人情,也希望以此促進學生們的課業進步。


    便主動去找寧衛民,表示希望自己的學生也能參與其中。


    這可是大好事啊,寧衛民豈能不答應?


    果不其然,這正行就是正行,葉專家帶著他的學生們,很是設計出了一些精妙的瓷坯。


    如壽桃如意,靈芝筆架,果品蟹盤,洋彩塑果高足供盤……


    燒好了再一看,那比雕塑係出的瓷坯還專業,完全是屬於藝術品範疇了。


    正因為這樣,寧衛民給這些仿生瓷,定的價格也不低。


    像什麽荔枝,花生等純粹把玩小件兒,一件就得賣個十塊八塊的。


    如黃瓜、玉米、茄子這類中型鎮紙,價碼就得到二三十的外匯券啦。


    有使用價值的瓷盒,如柿子盒,桃子罐兒,那賣價還得高,得四五十外匯券。


    而白菜擺件,鯉魚盒,荷葉盤這種精美絕倫的大件差不多都得賣個八九十。


    上百的倒是沒有,因為真正葉赫民帶著學生們製作出來的好東西。


    寧衛民已經不舍得賣了,直接用飯莊的名義收購,就留下自用了。


    總而言之吧,無論是料器葡萄還是仿生瓷,在寧衛民的眼裏就不可能賣不出去。


    他認為這個價格恐怕會讓一些老外感到肉疼。


    但一分錢一分貨,可絕對算不得黑。


    所以這一天他也沒太把這件事當回事,早上跟齋宮的姑娘們開了個例會。


    僅僅把定價標準明確了一下。


    然後交代姑娘們,讓把料器葡萄和仿生瓷擺在醒目的地方,作為最近主要力推的品種。


    他就坐著車離開天壇去忙和別的事兒了。


    結果下午四點來鍾回來之後,他傻眼了。


    萬萬沒想到真實的市場反應居然與自己的預計產生了極大的偏差。


    這些新商品賣的簡直太火了!


    統統遭遇了爆買!幾乎到了售罄的地步!


    寧衛民得到的第一手消息是齋宮內部會員商店的小魏和小孟反饋給他的。


    因為商店營業麵積較大的原因,料器和瓷器又都很嬌貴。


    所以大部分的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器都得放在她們倆這兒賣。


    那麽不用說,這天寧衛民想了解新產品的銷售情況,自然是來內部商店查問。


    當時寧衛民進店,店裏也沒多少人,很冷清。


    這不奇怪,外麵的牌子就是起閑人免進的作用,沒有外國人這裏就是空的,國人可不會進來。


    沒想到小魏和小孟見到他,都沒時間客套,就急切地異口同聲搶著說。


    “寧經理,咱們今天新上的產品可有點麻煩了!”


    “什麽麻煩?”


    寧衛民不敢相信。


    看倆丫頭麵帶愁色,他還誤以為賣得不好,下屬這是有怨言了。


    可實際上是恰恰相反。


    “哎呀,是缺貨了!”


    “對,全賣光了!”


    寧衛民腦袋當場宕機,第一反應就是他聽錯了。


    今天上午剛拿來的八十串料器葡萄,和五六十個仿生瓷啊,這倆丫頭竟然跟他說缺貨了?


    有些不敢置信地問,“什麽?缺貨了?全賣光了!不可能吧!”


    “哎呀,就是那仿生瓷嘛,因為太漂亮太像了,賣的可快了。基本上沒到中午就全賣光了!”


    “還有那些料器葡萄也一樣,外國人根本不信是假的,老問能不能釀酒,下午兩點不到也售罄了。”


    小魏和小孟還是一前一後互相補充。


    寧衛民卻更糊塗了,又是高興又是不解。


    “那……這不挺好嗎??賣了這麽多貨,你們提成也多啊!幹嘛還苦著臉呢……”


    小魏和小孟麵麵相覷了片刻,臉色憋得通紅,眼淚都快流出來,終於吐露了苦惱的來源


    “可我們收了人家的錢,卻忘了幫人家留貨了……”


    “是呀,我們把人家預定的貨都賣了。明天人家還要來找我們要的。這可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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