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收藏界那位盡人皆知的馬老師曾經在做節目的時候這樣說過。


    “如果每一個人都可以重新活過一次的話,那麽肯定都是人生贏家。”


    他的意思,其實是說曆史的特殊性曾經造成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曆史大底。


    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們確實有很多東西,其價值是被長期低估的。


    那麽如果有誰可以從新活一次的話,隻需要適時買點那些被低估的東西,就很容易變成大富翁,過一輩子不用再為錢發愁的舒坦日子。


    這番話說得沒錯,但也不全對。


    確實,靈魂穿越到八十年代的寧衛民,首先就感覺到這個年代真是處處都是漏兒。


    而且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漏兒。


    別的先甭說,光買入生肖郵票這一項,就夠他實現財務自由的了。


    要再算上被他納入囊中的那些近代字畫,那已經足夠讓他三十年之後登上福布斯,問鼎“世界首富”寶座的了。


    這還不包括他隨後繼續買入的印石、瓷器,還有那些諸多雜項的玩意呢。


    如果再考慮到到隨後而來的金融地產、網絡科技時代所帶來的數之不盡的獲利機會……


    這就是當年解決鄰裏隔閡的最佳契機。


    像1980年10月1日,扇兒胡同的2號院,邊家辦的這場婚禮就是如此。


    作為鄰居,羅家、米家和康術德、寧衛民不但都送了禮。


    而且是打從國慶節前頭幾天,便幫著邊家張羅忙乎起來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說羅家,剛得的大孫子可還沒出月科呢。


    這年頭產假又少,按規定最多才給產婦十五天。


    本身這一家子為了這大孫子和大兒媳婦的身子骨兒忙得不亦樂乎。


    可考慮到邊家親戚少,邊大媽的為難處。


    羅家大兒媳婦還是痛快應承下來,替邊家當這個“娶親太太”。


    區裏糕點廠上班的羅師傅更是帶著大兒子一起動手,借用廠裏的烘爐,烤製出了五十斤“龍鳳喜餅”。


    作為賀禮送給邊家。


    這可給邊家全家喜壞了,因為既添了喜興,也實用啊。


    作為回禮饋贈親友再合適不過了。


    邊大爺受了禮物直說,“哎喲,真是辛苦您嘍。這可是市麵上已經找不著的東西了,沒想到孩子能有這個福氣。有您這正明齋的手藝給戳著,那不但體麵、提氣、喜興,也是京城獨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倆孩子多謝您了。”


    羅師傅則哈哈一笑,“您別跟我客氣啊。不說咱們這麽多年了,應當應份。就按老話說,貨賣識家。這年頭,也就您還看得上我點手藝啦。您茲要滿意,我做著著就高興。說實話,老不做這東西了,也是難得過回癮哪。”


    米家也一樣,米嬸兒不但幫著邊大媽給邊建軍兩口子縫了四鋪四蓋。


    還利用副食店上班的優勢,幫著邊家用最實惠的價錢張羅了一係列的雞鴨魚肉米麵糖油。


    光豬肉就給弄了半扇子來,暫時這些東西還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庫裏,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兒呢。


    而寧衛民也做了一個小小的犧牲,把自家的小廚房騰了出來。


    他和康術德這兩天就不動火了,這房就專門給邊家專門存放瓜果蔬菜各類雜物了。


    開席那天,這小房也可當做專門沏茶倒水的茶房攤兒來用。


    至於至關重要的廚師,則是康術德出麵請的老朋友,在門框胡同的“瑞賓樓”幹了多半輩子的劉師傅。


    這位劉師傅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不但已經退休,而且派頭可真不小。


    結婚前一天,劉師傅帶著倆徒弟來做準備工作,老京城人管這叫“落定”。


    他那倆徒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一個挑著兩個木箱子,另一個背著個大包袱。


    老頭兒前麵大搖大擺走了,倆徒弟老實頭一樣,亦步亦趨後頭跟著。


    到了這兒,打開這些東西再一看。


    箱子裏麵不但裝著做飯用的鍋,還有碗、盤、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夥。


    包袱裏則是刀具,就更講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臉子刀,一把小刀。


    羊臉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麽,切佐料使的。


    此外還有一個鐵勺子,一個笊籬,把兒都長,還都是棗木把兒的。


    棗木把兒硬啊,經燒,扛火,而且因為歲月的浸染,已經油亮油亮的,紅的就像燒著的火。


    就這些家什,一看就透著專業。


    隨後,就由這兩個徒弟開始在院裏砌爐灶、備菜等。


    一位年輕的師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會便在院中砌成兩座爐灶。


    備菜的師傅也非常利索,開始了準備工作,切肉,剁餡兒。


    然後倆人一個收拾魚和雞鴨,另一個就起架油鍋,炸丸子。


    什麽樣的丸子過油到七成,什麽樣的丸子過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過油的成熟都不一樣。


    偏偏整個過程裏,這位劉師傅任何活兒他都不沾手,隻是和康術德一起坐在邊家喝茶抽煙。


    然後跟主家兒一起看看廚房裏的東西,合計做什麽樣的席麵兒。


    連看都沒去看院兒裏忙得一腦門子汗的倆徒弟。


    等走的時候,邊家老兩口還是恭恭敬敬給劉師傅送了出來。


    跟著轉身又一個勁兒的跟康術德作揖道謝。


    就這景兒,看得院裏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直犯謎症。


    誰都不知道這老頭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邊家老兩口這麽點頭哈腰的。


    就連寧衛民和邊建功,他們倆湊一起時,也都小聲議論呢。


    “至於的嘛,瑞賓樓的廚師?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褳火燒的嘛,怎麽看著都趕上皇上的廚子了?”


    “是啊,這位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這個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龍肉味兒來?那倆徒弟還真這麽伺候他。這都什麽年代了?封建意識怎麽還這麽強啊……”


    冷不防羅師傅聽見了,一人兒賞了一個腦瓢兒,跟著就擠兌他們倆。


    “你們倆懂個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說其他,先瞅瞅外頭的行市,現在回來的知青們可都紮堆兒結婚呢,本來廚師就不好請啦。像這麽再行的好廚師就更能難找。人家劉師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們康大爺麵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說了,這褡褳火燒怎麽了?別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嗎?那是口子廚獨有的吃食。滿京城你找去,隻有瑞賓樓一家會這手,為什麽?就因為這瑞賓樓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廚不開菜館的規矩,開飯館子的獨一家。”


    “什麽是口子廚?又不知道了吧?告訴你們倆,那是咱京城隻跑大棚做宴席,專門忙和紅白喜事的廚師。自打解放以後,城裏講究移風易俗,紅白事簡辦,就沒有口子廚的容身之處了。所以如今也就這瑞賓樓一脈,才挑得起這紅白喜事的真正大梁來。也就是這劉師傅,才知道席麵怎麽編排。”


    邊建功還有點不服氣。


    “羅師傅您這話我就不明白啦。啊,合著其他飯館兒的廚師不是廚師。還非得這一脈才行。那他們怎麽不幹脆去人民大會堂做國宴啊?我就不信,他們真覺悟那麽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願為人民服務?”


    “嘿,你小子,誠心抬杠啊?”


    羅師傅一齜牙,開始教訓。


    “你還甭說,其他飯館裏的廚子或許是有做菜水平比這位劉師傅高的,這我承認。可辦民間宴席可和國宴不一樣啊。辦得了國宴的真辦不了這婚宴。為什麽啊?差錢上了。”


    “國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資都是專供的,什麽時候聽說過缺材料的。但劉師傅的本事就在這兒了。我過去就領教過一次口子廚的本事,十二道菜,這十二道菜什麽都沒有,除了豬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個味兒。這國宴的廚子行嗎?”


    “最關鍵的,也是口子廚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義,能替主顧著想、周全,從不虧人。不但他們做出的菜善用材料,總比原定豐盛實惠,絕不會偷工減料。對於經濟不寬裕的人家,還能按事先講好的價錢酌情而定,想辦法周全主顧臉麵,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像口子廚接活兒在商談的時候,必須當麵講妥席麵樣式,到底有魚蝦海參一檔,還是雞鴨魚一檔,又或是米粉肉、獅子頭、紅燜肘子之類。尤其必須說明是為得吃、好看,還是省錢,以決定具體做法。”


    “常見的席麵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兩海”、“八大海一鍋子”、“花九件”、“四到底”之類。但再儉也就是以肉炒菜為主了,總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連這個錢也出不起的人又該怎麽辦呢?打個比方來說,一桌十人,每個人隻有館子裏吃盤炒餅的或是碗牛肉麵的錢。還能辦包席嗎?這種情況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臉紅,不好意思出口。


    “我還告訴你們,隻要人頭夠多,你說出個具體錢數來。口子廚就應,而且還能把這樣的席麵辦得漂漂亮亮。要麽是四大盤肉炒菜、兩碗燴菜,一大盆湯、米飯、饅頭和花卷。要麽就是四大盤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醬、一碗肉片雞蛋打鹵,過水兒麵條管夠。”


    “說白了,人家口子廚掙得錢,全憑手藝,從不浪費原材料上省。辦事原則永遠都是誰也甭虧了誰,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頭客。就為此,京城普通人家辦紅白事兒絕不找館子,而專找口子。換成飯館的廚子,你們說行啊……”


    就這一席話,把寧衛民和邊建功全說沒聲了。


    尤其是邊建功,一琢磨,剛才自己的話,還真是有點得便宜賣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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