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憑一個屈屈凡人,豈能逃過老天爺的算計?


    鬧了天宮的孫大聖又怎麽樣?


    不也沒逃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嘛。


    所以……寧衛民還是被雨給澆著了。


    而且說實話,這小子想和這場瓢潑大雨賽跑簡直不自量力,還不如不跑呢。


    別忘了,這年頭京城的街頭是什麽樣的。


    燈光昏黑,地麵不平,許多小胡同還是黃土地呢。


    再加上雨大風急,心急似火……


    這不,一個不留神,寧衛民就扔了個大趔趄,摔馬路牙子上了。


    西裝革履四爪朝天,這叫一現眼,還把自己的腳脖子給崴了。


    因此別看從東單跑回重文門飯店也就不到一公裏的路。


    寧衛民卻完成了一個形象上的巨大轉變。


    下公共汽車時,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外企白領呢。


    可當他進入重文門飯店大堂時,卻已經變成一隻瘸了腿兒的落湯雞。


    就連爬樓上三層,回到自己的房間都感到費勁。


    此時,唯獨讓他深感寬慰的隻有三件事。


    第一,此時已經是九點多,將近十點了,又是狂風驟雨的天氣。


    別說京城大街上沒幾個人,重文門飯店的大堂也沒了客人。


    除了值夜班的兩個相熟的前台服務員,沒別人看見他這副倒黴德行的人,還不算太難為情。


    第二,是總算到了地兒了,今天這倒黴的一晚總算就要過去了。


    他馬上可以在浴缸裏放鬆地泡個熱水澡,然後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就能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一覺了。


    用美國人的說法,明天又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


    第三,就是他從今晚的這次聚會上,還意外得知了“撒切爾摔了一跤”的消息。


    聚會上的人都在說,今天共和國和英方代表就港城回歸問題展開具體磋商。


    “鐵娘子”與“偉人”的交鋒不但完敗。


    甚至被“偉人”的一句“我們窮是窮了點,但打起仗來是不怕死的”給震懾住了。


    結果走出人民大會堂下台階時,這位心事重重的英國現任首相,讓自己高跟鞋絆了一下,在全世界的麵前栽倒了。


    雖然左右人員反應奇快,連忙把撒切爾扶起。


    說明什麽啊?


    說明今兒這日子“妨外”。


    得了,他一個洋行小買辦,無論是身份還是丟人的程度,都沒法與這位踏著艦空母艦而來,素來以鐵腕著稱的英國政界的著名人物相比。


    那他還有什麽可埋怨的呢?


    摔一跤就摔一跤吧。


    人嘛,不就是這樣的嘛。


    哪怕遇上再悲催的事兒,隻要知道有個比自己強的人所遭遇的一切比自己還要慘,也就不是那麽難受了。


    不得不說,寧衛民確實領悟了阿q精神的精髓。


    隻可惜,他還是把自己的處境想象得太樂觀了些。


    這個難熬的晚上可沒這麽容易就過去。


    實際上就在他好不容易爬著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放洗澡水的時候。


    在他剛拿出要換的衣服,正拿著毛巾擦著腦袋的時候。


    簡直如同見了鬼一樣,驟然間,他房間裏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接起電話,竟然是樓下大堂前台打來的,服務員告知他有個姑娘找。


    更為匪夷所思的是,當他要求把前台電話交給找他的人後,聽筒裏傳來了曲笑的哭音兒。


    “寧……寧哥……是我……”


    “哎,小曲?”


    寧衛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你找我?這都快十點了?”


    “是……我知道時間有點晚了,對不起……我……家裏出了點事兒……”


    “你家裏出事了?什麽事兒這麽急?”


    “寧哥……你能下來一趟嗎?”


    “這……你不能電話裏說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別生氣……我知道給你添麻煩了。可我……實在不知道該去找誰……”


    暈倒!聽著電話裏的曲笑反複道歉,掩飾不住的委屈,寧衛民就知道曲笑誤會了。


    這個單純的丫頭當然不會知道他剛從外麵回來,現在又冷又濕,腳還崴了。


    怕是以為自己嫌她麻煩,不情願見她呢。


    “啊!不不,你別誤會啊。小曲,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形象啊?你別急啊,等著我……”


    掛上電話,連濕漉漉的襯衣和褲子也沒脫。


    寧衛民就穿著拖鞋,一瘸一拐地硬努著,走出房間下樓。


    沒轍,他倒是想讓曲笑上樓呢,可這年頭畢竟不一樣啊。


    別說飯店有硬性規定,晚九點半之後,住店客人不能見外客。


    就說這麽晚了,弄個大姑娘上樓,也會惹出流言蜚語。


    他無所謂不行啊,人家曲笑肯定受不了啊。


    那也就隻有勉為其難,自己下去一趟吧。


    同時,他心裏也隱隱有一股說不出不良預感,認為曲笑一定是碰上大麻煩了。


    否則不會這個點兒跑來找他。


    他怕這丫頭胡思亂想再犯了膽怯,別再自己個兒把自己個兒嚇跑了。


    當然也得盡量爭分奪秒一下,不能白遭這二茬罪啊。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齜牙咧嘴,扶著樓梯跟個半殘似的拐下樓來。


    寧衛民剛一來到大堂的範疇,就被守在大門口,站著等他的曲笑給嚇了一跳。


    小姑娘的樣子太慘了。


    披頭散發,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連衣裙下滴答著水,正抱著胳膊哆哆嗦嗦的在抽泣。


    臉上不但麵色慘白,眼睛紅得跟桃子似的,那絕望神情更是讓人心疼。


    “哎喲,這是怎麽了呀!小曲,你怎麽沒打傘啊?到底出什麽事了呀!”


    看見了寧衛民,曲笑總算是找著依靠了。


    一張嘴,話沒說出來,抽泣卻頓時變成了痛哭。


    從一聲短一聲地壓低嗓子的不敢放聲,變成了把所有憂鬱苦悶從眼淚中傾撒的徹底發泄。


    這場麵,哭得人心裏揪緊地疼。


    別說前堂那倆服務員看得目瞪口呆。


    寧衛民更是一下子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迅速壯大了五倍。


    “別別,有什麽事想不開呀,你跟我說呀!你可別嚇唬我呀!”


    曲笑還是一概不回答。


    寧衛民終於下定了決心,衝著曲笑說。


    “走吧,跟我上樓。先把你這頭發擦擦,咱們慢慢說,千萬別凍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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