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既然談到了這裏。


    “張大勺”也就順帶提了提另一樣東西。


    他說我們的調料裏,真正獨特的,要緊的好東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如果把肉類用花椒,鹽搓製,將會輕而易舉得到一種獨特的香味。


    最簡單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時候,把油燒熱,先炸幾十粒花椒。


    然後把花椒撈出扔掉,再拿這花椒油炒菜,這樣就會讓食者感到開胃的香味。


    還有,拌茄子如果最後澆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頭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會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實上幾乎凡是涼菜都可用花椒水來提香。


    而由於清真菜肴向來是不用酒的,更是離不開花椒油來殺腥。


    那不用說,得此真傳,寧衛民和張士慧自然又叮囑親人們,照方抓藥又去試驗了一把。


    發現果然具有魔術般的神奇效果。


    特別是花椒的應用,那東西真的能喚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劑一樣。


    於是這個夏天,扇兒胡同2號院和張士慧家裏的拌涼菜,爆醃菜,越做越好吃了。


    暑熱不像往日對他們的胃口影響那麽大,而解決了苦夏的竅門恰恰就在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僅僅這兩條還不算什麽,“張大勺”功績至偉、普惠眾生之法可還有一樣呢。


    什麽呀?


    就是給肉摻水!


    這句話有意思吧?


    說實話,寧衛民當時乍聽這四個字兒第一感受,還以為是注水肉呢。


    很明顯,這種明顯找抽的說法,讓他差點拿腦袋撞牆去,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先別急,“張大勺”要說的,當然和衛生監督部門所說的注水肉是不一樣的。


    這其實是炒肉絲和炒肉片的秘訣。


    要知道,無論作為一個廚子還是合格的家庭主婦,肉片、肉絲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個基本指標。


    這件事說來似乎輕巧,但其實對技術要求頗高。


    首先刀工得有點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連。


    而後火候也很講究,下鍋時間稍微長了,就會老。


    要是時間不夠呢,就會有血絲。


    還有用什麽樣的調料。


    根據肉的不同種類,部位,所放醬油,胡椒,澱粉,味精,白糖,料酒,比例都不一樣。


    這年代的人,更不可能學三十年後那些以化學造詣見長的廚子,用什麽嫩肉粉。


    所以,這年頭要檢驗一個廚子合格不合格,一個家庭主婦是否擅長烹飪。


    隻要來個小炒肉,也就全明白了。


    但即便是專業廚師,善於烹飪的家庭婦女,有些關鍵的竅門也未必會懂得。


    通常情況下,哪怕刀工、火候、調料上都做到位了,也就是把肉片、肉絲炒得好吃。


    要想再稱上一個“香”字,那還屬於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奢望。


    而“張大勺”卻能用幾句話,就讓這事兒發生神奇的質變。


    他幾乎能一步到位,就讓一個有點廚藝的人,把炒肉片、肉絲,從好吃提升到“香”的地步。


    至於說到這秘訣,其實特別簡單,真諦還就在“摻水”上了。


    說白了,就是肉片肉絲在拌上調料之前,先要加上些清水,用手抓過。


    使清水都滲入到肉片纖維中。


    此後,再按照一般的方法來醃製調味,再上火炒,肉片肉絲,就會鮮柔嫩滑,與眾不同。


    這顯然也是一種“注水”。


    但因為和黑心屠戶下手的時間不同,結果就大相徑庭了。


    可見注水本身不是問題。


    注水的時機對了,就是廚藝秘訣。


    錯了,那就是糟塌東西。


    至於摻水為什麽肉片肉絲就會好吃的?


    特別是對於雞肉為何效果尤為顯著?


    這或許解釋起來有點麻煩,所以“張大勺”根本沒細說。


    不管寧衛民和張士慧怎麽問,老爺子就給了一句話,“好使不就完了?”


    也對,好吃就行。


    總之,無論怎麽說。


    寧衛民、張士慧,在和“張大勺”的交往中,有兩件事倒是可以確認了。


    一是千萬不能小看咱們國家的烹飪文化,五千年的傳承,絕不是鬧著玩兒的。


    要單純從創造美好的角度來說,恐怕對咱們生活貢獻最大的就是好廚子了。


    他們能調和五味,化腐朽為神奇,不能不讓人尊重。


    二就是通過這一次次的點撥,寧衛民和張士慧對“張大勺”的廚藝簡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了。


    別看人家壓根沒上灶比劃,給的傳授基本都是隨口幾句話的指點。


    但真是人家隨便一句話,就勝你自己去鑽研摸索幾十年的。


    所以出於這份敬仰之心,每禮拜天的時候,寧衛民和張士慧都像接駕一樣招待這位大廚啊。


    他們總會備下好煙好酒,應季的時鮮,高檔的果品,萬般周到的伺候。


    說起來,物質上的便宜隻在其次,關鍵是這份麵子上的尊重實在難得。


    於是不但“張大勺”對此是相當滿意。


    也弄得裝修的工人,街坊鄰居們真的都以為兩個年輕人是“張大勺”的遠房侄子呢,反倒徹底沒了疑慮。


    唯獨讓張士慧有點失落的是,“張大勺”再有本事,卻沒法利用點去賺錢。


    他有心想請“張大勺”出山掌勺,打算和寧衛民再開辦個飯館的心思,剛說出口就落了空。


    因為不但“張大勺”本人對這件事以搖頭回應。


    說自己炒一輩子菜了,現在就想輕省輕省,伺候伺候自己了。


    就連寧衛民也覺得辦餐飲太累。


    說眼下還不是這一行業高利潤的好時機,幹這個不劃算。


    同樣勸張士慧打消念頭,專心經營好煙酒店。


    張士慧胳膊擰不過大腿啊,最終隻能認頭。


    但無處施展自己的報複的抑鬱,卻也終究難免。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如此,也不能說“張大勺”對寧衛民和張士慧的事業就毫無實質性的幫助。


    因為有句話,叫術到極致,幾近於道。


    而聰明人之所以是聰明人,就在於常人難及的悟性,以及一顆能夠舉一反三的玲瓏心啊。


    別看“張大勺”平日裏嘴上、心裏念叨的都是“吃”的事兒。


    但落在寧衛民的耳裏,卻產生了一種觸類旁通的變化。


    尤其是老爺子說的本味論與變味論,說的一切訣竅“盡在細處”。


    說的“有來就有回,有正就有反”,說的“雙管齊下,才能沒有短板”。


    就像某種神靈的啟示,讓寧衛民感受到了錢的召喚。


    他發現自己的腦子似乎還有沒被發掘死角,生意似乎還有逆向思維的可能,有另外一種做法。


    為此簡直興奮的要命,認認真真地琢磨起來沒完了。


    這一點不奇怪。


    畢竟吃是為了人服務的,生意也是為了人服務的。


    這兩個行當都需要研究人的需求,人的心理。


    而隻要把人琢磨透了,就沒有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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