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如同一個瞬息萬變的萬花筒。


    有時候隻需輕輕將它一轉,一撥,就能變幻出各種五彩繽紛的畫麵。


    像寧衛民就是這樣的。


    自從他到皮爾·卡頓公司任職後,他的生活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每天早上,寧衛民都會來到長安街上最氣派,也是最高的建築來上班。


    在清澈的玻璃旋轉門前,在筆挺條直的門衛關注下,他走進這棟在普通京城市民心目中充滿神秘感和敬畏感的著名飯店。


    從電梯裏出來,通往皮爾·卡頓公司的走廊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


    迎麵而來的客房部服務員,都會微笑著向寧衛民打招呼。


    而這時,寧衛民也會做出紳士狀頻頻點頭示意。


    當走進辦公室,寧衛民首先看見的就是公司負責前台的兩個女員工。


    身為副經理的職務,讓寧衛民理所應當的得到兩個不算漂亮,但很溫柔的姑娘以微笑歡迎。


    並且他還有權力向她們提出為自己衝泡咖啡或茶水的需求。


    寧衛民沒有自己的辦公室,不過他的辦公桌就在靠近窗戶的頂好位置,還有個簡單的隔斷保護私密性。


    當他啜著一杯香茶站在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長安街的景象是能夠盡收眼底的。


    而這條國內最寬闊的馬路,往往能帶給寧衛民一種大河大江的感受。


    “河對岸”全是高低錯落的國家部委辦公樓。


    國家遠洋運輸,紡織工業局,鐵路公安局……


    而這條“河”裏,汽車、自行車,還有去王府井或者是天安門廣場的遊人。


    也確實如過江之鯽,川流不息……


    至於工作強度,也比寧衛民想象中輕鬆許多。


    由於公司剛剛設立不久,許多實質性的業務還沒來得及鋪開、


    目前在這裏上班,更多是形式上的意義。


    僅僅表明皮爾·卡頓在全世界最大的市場踏進了一隻腳而已。


    所以,真正每天都在忙的,其實隻有皮爾·卡頓這個老板和宋華桂這個CEO而已。


    反而員工們都是身無壓力輕飄飄。


    根本不似寧衛民想象裏,公司人人都如同上緊了的發條奔走的情景。


    基本上大家都不加班。


    每個人都可以用不緊不慢的好心情,享受舒適的辦公環境,免費的咖啡。


    食堂也不錯,宋華桂居然能夠讓本公司的職工去吃京城飯店的職工食堂。


    那裏的夥食,可比一般的國家部委都要好呢。


    想想看,寧衛民掙著比部長高幾倍的工資,卻是這樣的工作狀態,可不是要多爽有多爽啊!


    有人曾說過,九十年代的外企白領是神一樣的存在。


    那可想而知,寧衛民將近提前了十年就過上了這種神的生活,是一種如何超然的存在!


    不過,由此而來的變化卻未必全部都是好的。


    正所謂,有所得也必有所失,不見得所有一切都那麽盡善盡美。


    就比如說吧,寧衛民和張士慧一直合作的“奢侈品批發”生意,就難免要受到一些影響。


    由於不再隨時可以抽身,無法確定自己什麽時候有空。


    作為負責供貨一方,寧衛民就必須得提前置辦一些熱門商品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於是過去完全不用壓貨的模式徹底改變了,他必定會在資金上感受到一定的壓力。


    好在進入十月份,因為國慶節和訓練緊張的緣故。


    寧衛民既沒怎麽去趟鬼市,跑文物商店,也沒怎麽逛畫店。


    掙來的錢基本上都留手裏了。


    郵票市場上那頭呢,因為能吃到的精品郵票越來越少,得碰運氣。


    寧衛民對猴票又是高度控盤,做高拋低吸的操作非常容易。


    實際上,這段時日綜合算下來,他在郵市上反而是賺的。


    最後再加上皮爾·卡頓剛給發的一千外匯券。


    寧衛民倒也湊出了一萬多外匯券作為囤貨的本錢。


    他便買了七台進口彩電,十二箱茅台和四箱中華放在重文門飯店的客房裏,供張士慧隨時取用。


    那不用說,這麽多貨物壓在了一個飯店的房間裏,當然是存有隱患的。


    寧衛民倒是不怕別人來查他,投機倒把的罪名已經牽扯不到他的頭上。


    因為房間是用皮爾·卡頓公司的名義租下來的,他現在又是皮爾·卡頓公司的運營部副經理。


    誰要過問,得知這些,都會以為這裏進行的是正常的商業行為。


    所以說到寧衛民真正怕的,那隻擔心一樣,就是晚上失竊的問題。


    這些東西,在這年代無疑就像個巨大的寶庫,難免招惹一些不安分的人動心。


    真不是寧衛民過於小心。


    因為像這時候的副食品店,還得雇個老頭兒值夜班呢。


    糕點失竊案,就是沒人看守的副食店裏,經常會發生的事兒。


    那沒辦法,就為了保障貨物安全,每天晚上,寧衛民更得到飯店客房來睡覺了。


    但這就難免讓康術德有點不滿。


    老爺子還以為自己徒弟得了富貴病,住不慣小平房了。


    所謂得成天看著貨物,隻是借口和托辭罷了。


    再加上這年頭的西裝,還是外國人的標誌性衣著,很少有國人會做此打扮。


    那寧衛民以西裝革履的麵目,出現在老街坊、老鄰居們麵前。


    似乎也更坐實了他崇洋媚外,貪圖享樂的思想傾向。


    就為這個,他在扇兒胡同的居民們口中口碑驟降。


    就跟當年的恭親王一樣,落了個“假洋鬼子”的別號。


    這又是多麽冤枉呢。


    至於從寧衛民自己的感受來說呢,這樣讓他鶴立雞群的著裝,當然也很痛苦。


    隻是痛苦的來源並不是別人背後的閑言碎語,而是穿西服不舒服,以及交通上麵臨著實際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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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寧衛民已經穿慣了這年頭純棉質地,款式寬鬆的衣服了。


    現在天天都得這樣一身板正的西服,體麵是體麵了,但當真是別扭得緊。


    其次,這會兒是沒有私家汽車的,就連京城地鐵2號線都還沒著落呢。


    所以哪怕寧衛民穿得再人五人六的,上班他也照樣得擠公交車去。


    但這年頭公共汽車又是什麽樣啊?


    上下班高峰時,往往司機得從駕駛室跳下來,用膝蓋把人頂進去,才能關上車門。


    想想吧,經過這樣的洗禮,寧衛民下車的時候,那西服還能看嗎?


    上班頭一天,寧衛民到了京城飯店,好不容易擠下來,那是全身的褶子。


    皮鞋也得被踩上好幾腳,全是腳印。


    那狼狽樣就沒法說了,他不得不先進了大堂廁所收拾了一下,才好意思去二樓公司報到。


    於是第二天,他就換成了騎自行車上班兒。


    可一騎車也有騎車的不便,他就發現全身上下啊,繃得難受啊。


    遇見逆風都不敢使勁,生怕褲子開了。


    而且這一路上,馬路上的其他人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著他,估計都在琢磨他到底是哪國人。


    弄得他比真正的洋鬼子都招眼。


    另外呢,到了京城飯店還沒有地方讓他存放自行車的。


    他得騎車拐去王府井裏頭,找地兒存車。


    好家夥,這樣的尷尬和麻煩,當然也是寧衛民受不了的。


    於是索性,他改“11路”了,就靠兩條腿走著上班兒了。


    多虧是重文門飯店離京城飯店不遠啊。


    從重文門走到東單,再拐到王府井去,也就三公裏的路程,溜達個四十五分鍾也就到了。


    累點雖然累點吧,可還鍛煉了身體呢。


    直到腿兒了好幾天之後,他才漸漸豁然開朗。


    覺著自己幹嘛跟公司那幫把穿西裝當成身份象征的人學啊?


    把西裝存辦公室裏,來了再換不就完了嘛,這叫一“二”。


    不得不說,世上的事兒還就這麽有意思。


    別看扇兒胡同的街坊鄰居們,無不把寧衛民當成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墮落典型。


    大家都看不慣他一身的洋派兒。


    可調過頭來,皮爾·卡頓公司的那些同事們,還嫌棄寧衛民太土氣,見識太少。


    好像根本就不配在這樣國際化的時裝公司做高管。


    不知是因為工資太高的原因,還是身為外企白領福利太好。


    這些人大多數都有點勢利,對法國老板相當感恩戴德,而且崇拜西方發達國家的一切。


    尤其對法國巴黎,他們的向往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很有點巴黎的月亮最圓,連空氣都甜美的境界。


    此生要不去看看,必定就會抱憾終身。


    所以他們暗地裏笑話寧衛民抽煙不認外煙,隻抽牡丹。


    他們也不理解寧衛民為什麽有免費的咖啡不享受。


    非要自己花錢買花茶,放在茶水間。


    當然了,在他們眼裏,寧衛民每天穿著普通衣服來,再去洗手間換上西服的習慣,就更是天大的笑話了。


    好些人對此都理解為,是寧衛民舍不得穿,怕穿壞了還得自己再花錢買。


    於是暗地裏大家都開始議論,不明白老板幹嘛非找這麽一不合群的各色人兒,來當運營部的副經理。


    尤其是有一天,當有人透露寧衛民既沒有學曆,又是屬於直聘人員。


    那猜忌和揣測就更多了。


    最終大家的共識就是,寧衛民弄不好是某位朝廷大員的子弟,是如同《水滸傳》裏高衙內一般的人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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