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長時間了,其實米曉冉並沒有忘掉寧為民。


    理智告訴他,自己和寧衛民已經分道揚鑣,從此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再不會有什麽關聯,也不應該再有什麽關聯。


    但寧衛民畢竟是她青春時期投入最深情感的人,也是真正改變了她命運的人。


    要不是寧衛民,她絕對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在她的內心,當初那個和她一起在重文門旅館同一部門工作,以學生的態度向她請教接待顧客工作程序的寧衛民,仍然頑強地活在她心裏的最深處。


    就如同一粒種子,已經在她心裏生根、開花、結果了。


    她能拔掉的隻是枝椏,可那個根卻深植在了她的心裏,而且越紮越深。


    她試圖把這些完全從心裏剔除出去,可換來的卻隻是疼痛。


    痛徹入骨!


    哪怕他已經嫁為人婦,人在美國已經安心且平靜地生活了一段時間。


    連她自己都一度以為把寧衛民完全放下,拋之於腦後了。


    但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或許是看到路邊一個景致,一個行人,一輛自行車……


    甚至路過一家中餐館裏,聞到裏麵飄出來的飯菜味道。


    她仍然會莫名其妙,突然想起那個把她的感情和自尊視為無物,在她心裏狠狠插了一刀的人來。


    所以米曉冉對於寧衛民的態度其實是相當矛盾的。


    別說她始終都沒有弄明白,當初她對於寧衛民如此的癡迷,到底是喜歡他身上的哪一點。


    甚至就連她現在到底是恨這個人,還是仍然愛著他,也說不清楚。


    她隻知道同是男人,寧衛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哪怕是丈夫趙漢宇也比不了他。


    趙漢宇吸引她的是能把她帶出國門,能滿足她的欲望,給她想要的未來。


    這個男人當然是非常愛她的,而且一心一意,十分癡情。


    隻是可惜,她對趙漢宇的感情要淡薄的多。


    說她愛趙漢宇並不準確,更多的成分應該是找到了一個可以依賴和信任的男人。


    寧衛民卻不一樣,米曉冉是從骨子裏喜歡他。


    米曉冉能清楚地感受到,寧為民是個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另類。


    他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甚至身上有許多東西是別人身上不具備的。


    正是這種陌生與新鮮,讓寧衛民在人群中是那麽的醒目,形成了一種鶴立雞群的獨特魅力。


    以至於讓米曉冉不自覺地被其吸引,而無法自拔。


    如果說,她肯嫁給趙漢宇是出於功利,也有賭氣的成分在內的話。


    那麽她對寧衛民的情感就是完全相反的,純粹得連她自己都感動。


    如果當初寧衛民願意接受她,她完全不想奢求什麽生活中的大富大貴,她隻求生活中應該有的那份內容。


    那她連考慮都不會考慮跟趙漢宇出國的,而是專心留在這裏維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浪漫和溫馨。


    她畢竟是個年輕的女性,她有年輕女性對浪漫的夢想和要求。


    但不管怎麽說,也正是因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因為寧衛民殘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她對於要過上優渥的生活變得更迫切了。


    她暗下決心,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讓寧衛民好好看一看。


    她的生命隻剩下唯一的意義了,就是要證明,寧衛民拒絕她是錯的。


    哪怕自己不嫁給他,也照樣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


    過得比他更好。


    在米曉冉的眼裏,如果不談感情,隻從物質和實惠的角度出發,


    寧衛民和趙漢宇兩人的價值,恐怕就要調過來論了。


    如果趙漢宇是一棵大樹,那寧衛民就連一根小草都不如。


    因為趙漢宇本身就是美國人,本人是名牌大學畢業不說,人家家裏還經營著餐廳和洗衣店,擁有不少的產業。


    就是放在美國,也是標準的富人階層。


    他寧衛民算什麽!


    一個初中畢業生,不就是仗著點聰明勁兒溜須拍馬伺候人,外加學了點外語嘛。


    簡直就是個現代版本的漢女幹狗腿子,除了巴結洋人,就是巴結幹部子女。


    這麽拚命地向上爬,最後不就是進了合資企業,當了個破經理嗎?


    當初她離開京城時候,的確感覺寧衛民在皮爾卡頓每月收入是夠嚇人的,合美金也得二三百。


    還天天穿著公司發的價值上千的西裝,人五人六的出入高檔涉外酒店,實在讓人眼熱,令人羨慕。


    可現在她不這麽看了,走出國門她見過了世麵,這才知道美國一個最普通的白領,收入起碼也是寧衛民的三四倍。


    就連自己每天抽出點時間帶帶孩子,隨便打打零工,每個月也有二百美元的報酬。


    而且皮爾卡頓也不是什麽真正高檔大牌。


    不過是為大眾提供成衣的普通品牌而已,走的就是低價的大眾路線。


    如果願意,美國人每個月都能買一兩套皮爾卡頓穿,價格可比國內要便宜得多呢。


    至於趙漢宇兩千多美元的月薪,幾乎能頂得上寧衛民大半年的收入了。


    她還記得寧衛民和張士慧當初在重文門旅館搞得那些蠅營狗苟的勾當,為了賺那些見不得光的外快,甚至丟了原本不錯的工作。


    現在當然就更是打心裏看不起寧衛民了。


    心說了,看來再怎給洋人當狗腿子,也不如自己出國去當洋人好啊。


    於是這次回到京城探親,米曉冉心裏原本就有一個目標——她要見到寧衛民,當麵把他當初委派張士慧交給自己的一千五美元還給他。


    除了堂而皇之的告訴他,自己用不著,讓他今後別再這麽偷偷摸摸亂送東西,免得自己丈夫誤會。


    並且還要親口告訴他,不出意外的話,自己不但將在今年拿到紐約市立大學皇後學院的工商管理係學士學位,而且很快也會成為一位母親。


    她的孩子將會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


    她甚至還想「友好」地主動關心一下,寧衛民的婚姻大事和他的事業前程如何。


    不用問她也知道,一個初中學曆的人即使進了外企,在全是大學生的環境裏,待得久了也一定會感到自卑和心虛的。


    否則他何必見人就討好,甚至不惜勾引幹部的女兒。


    至於她,當然要居高臨下地教育他。


    人不能永遠隻靠小聰明,獲取知識和開闊眼界才是最有意義的事。


    如果他老是守著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貪戀習慣的舒適日子,那麽早晚會變成井底之蛙。


    她倒是要好好看看,寧衛民聽到這一切的表情。


    她非常好奇,麵對她的這些靈魂拷問,寧衛民到底會呈現出什麽樣的反應來,又會用何種方式應答。


    他會因為這麽些年始終沒有長進而羞慚尷尬?


    還是會猝不及防,狼狽不堪?


    隻是,盡管這樣的場麵在米曉冉的想象裏已經重複了無數遍,哪怕每一次都讓她興致盎然,感到酣暢淋漓的痛快。


    但很可惜,現實中,偏偏這一切卻沒能完全按照她預想中的發生。


    讓米曉冉萬萬沒想到的,倒是為了她和趙漢宇回來探親能夠住的更舒


    適。


    好心的康術德居然主動讓羅廣亮把小屋歸置了出來,借給了她的父母用。


    這老爺子居然在東城區還有房,就這麽帶著羅廣亮和寧衛民跑到那邊去過年去了。


    所以事實上,打她回到京城一連數天,米曉冉根本就沒有機會與寧衛民碰上一麵。


    也就沒法實現她揚眉吐氣,好好凡爾賽一把,以解心頭之恨的目的了。


    而且恰恰相反,寧衛民的名字卻成了讓她頭疼的字眼。


    雖然人是尚未見到,但有關寧衛民的事情她卻總是聽到。


    才幾年沒回來,似乎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個個兒都已經把寧衛民當成了最重要的大人物。


    在這樣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節日裏,居然相互間聊天,也總要把話題繞到他的身上。


    甚至就連她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也如同這些鄰居們一樣,幾句話就得說出寧衛民的名字。


    這自然讓米曉冉鬧心得很,她煩不勝煩,連想不聽都不行。


    但更讓米曉冉受到莫大刺激的,是寧衛民今年來的就那些變化。


    盡管鄰居們也了解得不算多麽詳盡,從他們口中獲知的那些隻鱗片抓的消息已經足以讓米曉冉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在扇兒胡同,寧衛民搞來的服裝尾貨讓全院的鄰居跟著沾光,又幫助羅廣亮在天壇公園開起了三輪社。


    在街道,他除了為街道開拓財源把縫紉社升級成了服裝廠,還為街道捐了個廁所。


    邊大媽也因他之故,在街道成了說一不二的體麵人,天天被個體戶們圍著討好恭維……


    而且對於皮爾卡頓公司,寧衛民也頗多建樹。


    他一手創辦壇宮飯莊,籌劃出了天壇的洋廟會和西遊記展覽,開全國之先河開創了首屆模特大賽,一手把曲笑捧到了大賽冠軍的位置。


    又發明了易拉得領帶和拉杆旅行箱,然後出國去日本東京開餐廳……


    此外,他還開上了美國大吉普,從海外買回文物捐贈國家,開辦了公益性質的讀書社,居然又和日本女明星鬆本慶子談上了戀愛……


    這一件件,一樁樁,哪件事聽來算是普通平常的?


    又有哪件事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聽著聽著,當把這些信息都匯集到一起,了解到足夠多之後。


    米曉冉不但明白了全院的鄰居們為什麽會對寧衛民如此的推崇備至,格外關心。


    她自己更是被震得失魂落魄,昏頭昏腦。


    甚至就連趙漢宇也因為這些聽來的事,對寧衛民大感興趣,一個勁兒跟米家人打聽寧衛民的情況。


    毫無疑問,再怎麽說,米曉冉也沒能想到。


    這才僅僅幾年過去,寧衛民就已經成長到這樣權柄熏天,耀眼奪目的地步了。


    他無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名人了。


    對這個城市的媒體和文化旅遊事業,他因為做出的這些貢獻,因而話語權巨大。


    隻要他想,太多的媒體記者會想要采訪他的。


    恐怕如今隻要和服裝有關的活動儀式上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他更是皮爾卡頓公司的骨幹成員。


    就衝他這麽年輕,就能獨自帶著幾百萬的資金以及好幾十人去日本開辦餐廳。


    就知道皮爾卡頓公司給了他多麽大的自***,幾家投資餐廳的單位對他有多信任和器重。


    總之,這些事讓米曉冉覺得寧衛民既近又遠,很不真實。


    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這一切,簡直如一場夢,重新讓她從骨子裏感到自卑和壓抑。


    表麵上她聽了也在笑,可實際上,她卻想喊想叫,甚至想大哭。


    了解到這些情況之後,好幾個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


    她一會兒想起自己和趙漢宇在美國的生活,一會又想起寧衛民。


    她忍不住又在心裏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丈夫和寧衛民進行了好幾番比較。


    她這時又沒有了多少底氣,似乎也吃不準趙漢宇是否能在事業和收入上全麵超越過寧衛民了。


    在那些失眠的夜晚,寧衛民形象又漸漸在米曉冉的心裏變得完美和高大起來。


    完美的讓她咬的牙齒格格響,高大的讓她從骨子裏膽戰心驚。


    她已經沒有多少在寧衛民麵前保持高傲的自信。


    而等到大年初五那天,當米曉冉和趙漢宇,也作為2號院的鄰居,和父母家人一起去壇宮飯莊參加過寧衛民的宴請,那是他們才親身體會到了寧衛民的些許本事。


    他們還沒從有見過這樣奢侈華麗,又帶有濃濃文化底蘊的中餐廳。


    以至於趙漢宇激動莫名地要去找個相機,把飯莊裏的布置都拍下來,好帶回美國給他的家人做參考。


    而等到品嚐過這裏的菜色味道,就連米曉冉也重新恢複了對家鄉的熱愛,感受到了唯有中餐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美味佳肴。


    總之,生活就仿佛是個圓。


    米曉冉忽然發現,她從一個出發,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當初的出發點。


    明明生活中的每一步,她都真誠地去追求過了,但現在她卻仍舊兩手空空,變成了一個可憐的笑話。


    她被無法接受的事實深深的刺激到了,以至於所有的鄰居們坐在一起,明明大家都很開心,但卻唯有她抑鬱寡歡地看著麵前的餐具出神。


    大家無不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甚至是生病了,倒是把她的丈夫趙漢宇給急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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