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弄清怎麽回事,寧衛民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江四小姐說,“四姑姑,咱們都坐這兒老半天了,我也沒顧得上敬您一杯酒。這確實是我不是。”


    “那什麽,您既然看得上我這兩道菜,回頭啊,我就把這兩道菜的做法、配料給您寫下了。如果您願意,這幾天我再陪您下廚房,親手試試。”


    “說實話,對此我榮幸之至,求之不得。因為我其實也挺好奇美國人的反應,會不會喜歡這些菜。您等於幫我做了市場調查,我還得謝謝您呢。”


    跟著站起來就舉杯敬酒,“四姑姑,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要在此祝賀您能和我康大爺能夠在此地重逢。也希望您呀,健健康康的,硬硬朗兒朗兒的,少落淚,多歡笑,永遠這麽漂亮,越活越年輕。”


    寧衛民一邊這麽說著,江四小姐就一邊頷首地笑。


    看得出,康術德對徒弟的貶低沒有絲毫負麵影響,她心裏其實已經對寧衛民充滿了好感。


    但是就在寧衛民擺出了敬酒的架式後,這老太太誇是誇,卻偏偏搖了搖頭。


    “嗯,說的真是不錯。不過啊,你敬我的這杯酒,我可不喝。”


    寧衛民就是一愣,心說這是什麽情況?


    哪兒知道老太太還挺淘氣。


    她展顏一笑,下一句就讓寧衛民的心情峰回路轉,瞬間激動起來。


    “光你一個人兒敬我有什麽意思?明明你們是一對兒嘛,少一個,那像什麽話。怎麽也得帶上你的日本未婚妻,一起敬我才是……”


    “哎哎,對對,您的話太有道理了……”


    意外獲得了這位江四小姐的認可和支持,寧衛民是心花怒放,趕緊也讓鬆本慶子起身敬酒。


    說白了,這杯酒要是在老爺子的麵前敬成了,那不相當於既定事實了?


    要是老爺子沒反對,不就相當於變相通過了?


    不用說,康術德當然也意識到了這點,於是很不高興地挑眼了。


    “我說四小姐喲,您都這把子歲數了,怎麽還這脾氣?你別告訴我,你看不出怎麽回事來。你這不是成心攪合,故意給我添亂嗎?”


    這話讓寧衛民不禁一愣看了看康術德那不善的臉色,他舉杯敬酒的動作又僵在了半空。


    鬆本慶子也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窘迫。


    然而這世間還就是一物降一物,別人怕康術德不快四小姐卻不當回事。


    憑她一個大家閨秀豈能讓當年一個小徒弟給嚇住?


    老太太就跟沒聽見康術德的話似的,自己主動和寧衛民還有鬆本慶子一一碰杯,一口就把酒幹了。


    這還不算呢,喝完酒,她還笑著對寧衛民說呢。


    “甭怕你師父不高興,這人一老,脾氣就大了,就愛挑眼了。這脾氣不能慣著,現在他都這麽愛吹胡子瞪眼了,以後還不有你苦頭吃。我可瞅著你們倆挺般配,都那麽漂亮,懂事,可人疼。活到我這把歲數了,也就是看你們年輕人高興了。難得今天聽你們叫我一聲四姑姑,那我也得有個姑姑樣兒不是?”


    說著老太太當場就拉過了鬆本慶子的一隻手。


    然後現場就把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退下來,就這麽直接過手給了她。


    “這是見麵禮兒,回頭等你們大操大辦的時候,要是請我喝喜酒啊,我還會有份大禮。”


    得,這一下更是夯實了這件事了。


    雖然鬆本慶子沒見過如此送禮的方式,徹底懵在了當場,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


    但寧衛民可是人精。


    那鐲子成色好,價值不菲還在其次,關鍵是這份禮物的意義非常。


    於是拉著慶子趕緊鞠躬道謝,嘴就跟抹了蜜似的。


    “四姑姑,您這是哪裏的話?我們的喜酒您如能賞光,那就是最好的禮物。不瞞您說,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師父又是孤身一個人兒,我這邊正愁缺一位關係親近的女性長輩呢,您要是能作為我的親人列席,那真是彌補了我的遺憾,成全了我的麵子,純粹是我的福氣啊。”


    他這種親近熱情的態度當然讓四小姐感到熨帖。


    老太太笑眯眯地連聲說好,看著就跟她和寧衛民是親姑侄似的。


    不過這個時候,康術德當然就更不高興了。


    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特別是年輕人的麵前,他也不好說什麽。


    隻有憤憤然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飲而盡,以此來宣示自己對眼前一幕的不滿。


    卻不料背刺還在繼續發生,這次發難的居然是張大勺。


    “我說老夥計,你這麽喝酒可傷身啊,今兒多好的日子口兒啊,大家都高高興興的,怎麽就你不高興?這是何必呢。聽我一句,年輕人的事兒由他們自己吧,就別跟徒弟慪氣了。”


    跟著一轉頭,張大勺又跟寧衛民和鬆本慶子玩笑上了。


    “我說衛民啊,你們小兩口兒是不是也得敬我一杯啊?要不是我,你能去日本開店?你不去日本,能遇得著這麽好的姑娘嗎?我也應該算是你們的媒人了吧。哎,我把話放這兒。也不讓你們白敬。你們要是讓我把這杯酒喝舒坦了。回頭你們大喜之日,我就親自掌灶,給你們的酒宴亮手絕活,添道大菜。怎麽樣?”


    寧衛民又偷偷瞥了師父一眼,雖然極力加緊了尾巴、


    但他心知肚明張大勺也在表示對他情感選擇的支持與認可。


    所以酒杯舉起的時候,他還是克製不住滿臉的笑意。


    敬酒的時候,那是格外感動。


    “張師傅,瞧您這話說的。我當然要敬您。無論打哪兒論,您都是我的貴人。沒有您的幫襯,別說我遇不上慶子了,又哪兒有我今天啊!而您雖然不是我的親人,可對我來說,也和真正的親人已經沒區別了。對您的感謝我是無以言表。我結婚的時候,斷不敢再勞煩您為我做些什麽了。我隻希望您務必要賞光,高高興興的,吃好喝好。”


    張大勺的臉樂得都收不攏褶子了。


    “好好好,我都有點等不及要喝你們的喜酒了。可惜我這個窮老頭子身上也沒什麽可送你們的。那隻有借花獻佛嘍。今天呀,我就用你創的這道菜——鬆仁玉米打個比方,贈你們一句吉利話吧……”


    “您請講。”


    “祝你們多子多孫。”


    不得不說,這老爺子還挺幽默,也不愧為名廚。


    他總是愛那吃食說這樣的笑話,愛拿吃的東西來打鑔,這都快成了他標誌性的習慣了。


    比方說油條,他就曾經跟寧衛民這麽調侃過——那是告訴你,不受煎熬,就不會成熟。總受煎熬,會成為老油條。


    饅頭呢?


    渺小時,會比較充實。偉大後,就變得空虛了。


    麵條?


    要想成功,總得靠人拉一把呀。


    餃子?


    臉皮太厚就不是好東西嘍。


    汽水?


    得多鎮鎮,到時候了,總歸有讓你冒泡的時侯。


    蒸螃蟹?


    哎,大紅之日,便是大悲之時。


    豆腐?


    關鍵階段,需要點化。


    窩頭?


    這做人呀,還是留個心眼好。


    別說,不光聽著可樂,細一琢磨,這些話還挺符合世情百態的。


    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麽聯想到這些的。


    這一次同樣不例外。


    這巧妙的借喻,吉利的祝福語,立刻引得幾個年輕人叫起好,喝起彩,鼓起掌來了。


    雖然有小陶挑刺兒,“張師傅,現在都實行計劃生育了。哪兒來的多子多孫啊?”


    不過也無傷大雅,因為米曉卉馬上就駁了他。


    “怎麽沒有?咱們未來嫂子可是外國影星,人家還受限製?我姐還想多生幾個呢,大不了上外國籍唄,沒問題。”


    “哎,對對,跟外國人聯姻真好,想生就生……”


    然而在這樣熱鬧的氣氛,唯有一個人臉色也越發鬱悶起來。


    那就是康術德。


    這老爺子可沒想到自己的徒弟人緣能好到這樣的程度,人人好像都站在了寧衛民的一邊,都在支持他的跨國婚姻。


    而且這幫臭小子、臭丫頭居然都不把國籍當回事了,甚至還有羨慕之意,輕描淡寫就要讓寧衛民的後代變為外國人。


    這叫什麽事!


    ………………


    還不獨馬家花園這邊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


    米家的兩個閨女,也不光隻有米曉卉跟著羅廣亮去開了眼,吃了頓大餐。


    這天的中午,米曉冉也沒閑著,她陪著趙漢宇也去建國飯店走了趟親戚,同樣也感受了一次精神上的洗禮。


    趙漢宇的美國舅舅汪大東,就坐在酒店的大堂酒廊裏翻看著報紙等著他倆。


    “哈哈哈!總算來了!你們這兩個小鬼。”


    這是舅舅一見麵的開場白。


    這裏的環境相當舒適漂亮,寬大的皮沙發,透過落地玻璃,能看到這家飯店那獨具特色,鬱鬱蔥蔥的園林造景。


    彌漫在空氣裏似有似無的小夜曲和咖啡香味,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時刻關注你的英俊服務生,都讓人產生一種慵懶虛幻的感覺。


    甚至就連那穿著背帶褲的舅舅手中的報紙都是英文的——chinadaily。


    好像這裏離塵寰很遠很遠。


    外麵的那些寒冷荒蕪,塵土風沙,寒酸窮苦,庸俗不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這裏有的隻是無限優雅高貴和一塵不染的閑適。


    汪大東的樣貌變化也不大,還是那麽憨態可掬,一副心寬體胖的模樣。


    見他們倒是反倒說,“你們可是大變樣了。我都聽說了,你們就快要做父母了,對嗎?怎麽樣,這次回來探親,曉冉的父母一定也很為你們高興吧?”


    因為時間還早得很,汪大東沒請他們直接去餐廳吃飯,而是先坐了下來,邀請他們一起喝咖啡。


    服務生端上來的是現磨現煮的巴西咖啡,濃香四溢,跟速溶咖啡完全是兩個檔次。


    這麽一比,那“滴滴香濃,意猶未盡”的廣告語簡直像是笑話了。


    這讓還記得汪大東每天都離不開咖啡,剛剛把兩大罐子“雀巢”當做禮物拿出來的米曉冉很是沮喪,頗感難堪,自認為做了一件蠢事。


    然而汪大東卻似乎對此毫不介意。


    “謝謝你們惦記著舅舅,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後就不要這麽客氣了。”


    他不但收下了禮物,表示了感謝,而且隨後還頗有感觸地感慨起來。


    “我不得不說,共和國的發展還真是快啊!過去這些東西還很難買到。可現在呢,你們看著才幾年啊,京城大不一樣了。別說咖啡了,連法餐廳和酒吧也有了,現在京城像這樣高級的酒店都有好幾家了,如果不看人的膚色,隻看享受,京城和紐約又有什麽區別?”


    趙漢宇也點頭稱是,“是的,舅舅,我也這麽覺得。這次陪曉冉回來探親,發現京城處處在施工啊,而且都是巨大的工地。普通人的家裏也全是現代化電器了。不但電視機都普及了,曉冉家的鄰居甚至還買了汽車。這裏的情景真令人驚訝。無論這座老城還是這裏的人,都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我看隻要有足夠的投資,京城很有可能就此脫胎換骨,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


    不過這話對於米曉冉來說,卻無法認可。


    “漢宇,你是不是太樂觀了些?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看到的隻是局部現象。我們院兒那可是特例,邊家是靠著邊大媽從街道廠拿分紅,羅家是靠羅廣亮在天壇賺外快,整條胡同大部分的普通人可都是靠著大鍋飯的死工資過日子呢。事實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要是從我的角度看,京城大部分還都是老樣子,人們也過的是過去的生活。這裏的一切總是那麽懶散,毫無緊迫感。實現現代化從五十年代起,人們就開始喊口號了,可到現在不也還是這麽落後嗎?我看呀,要想脫胎換骨,沒有上百年,難!”


    這小兩口的意見和看法竟然相差這麽多,這也是夠讓人詫異的。


    不過汪大東畢竟是個老練的商人,應對這種情況,毫無難度。


    “曉冉的話有道理,但漢宇也沒錯。你們看法不同,這隻是因為你們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漢宇是比較宏觀的,曉冉能更清楚的看到細節。不過不管怎麽說,起碼京城的改變已經開始,而且領先內地所有城市,這點毋庸置疑吧?至於改變當然是有過程的,那些先變,那些後變,這都是很正常的。另外,從我的角度來說,也許最大的利益就來至於那些注定要變,但目前還沒變的那些事物上。所以啊,我才會打電話,麻煩你們這個時候跑一趟來見我。”


    汪大東把每一個字都講得很清楚,但聽進耳朵,卻不免讓趙漢宇和米曉冉有點費解。


    “舅舅,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趙漢宇說。


    “是啊,我們怎麽有點……沒聽懂啊。”


    汪大東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沒聽懂就沒聽懂吧,我就說一件事。我已經賣了津門那邊快餐店的股份了,我決定要到京城來發展。所以在這邊我是重新打鼓另開張啊,有些事情,還希望曉冉能盡力幫幫忙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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