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1987年1月25日這一天,就在寧衛民和他的下屬們舉杯歡慶之際。


    為了回到京城過年,另一位像他一樣,前幾年從京城前門樓子底下走出國門的遊子,已經領先於他,踏上了歸國的飛機。


    那就是已經遠嫁美國四年多的米曉冉。


    而且她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美國丈夫趙漢宇也不惜動用了自己的年假專門陪同。


    兩個人還大包小包買了許多的禮物,光托運的行李就有兩大件。


    不為別的,就因為米曉冉意外懷有身孕已經兩個月了。


    而且她還將在幾個月後完成學業,拿到自己的本科學位。


    考慮到米曉冉生下孩子,以及拿到學曆後,他們生活即將進入一個全新的狀態。


    恐怕又得手忙腳亂,重新做出不少安排和打算。


    很可能又是好幾年沒有回國的可能。


    所以他們才會在共同決定,這一年的春節前夕要回京城探親,讓闊別家鄉多年的米曉冉和父母親人團聚。


    …………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機,載著數百名乘客向東飛。


    這種特殊設計的巨型客機,飛行速度俠,坐位又寬大。


    盡管米曉冉和趙漢宇訂的隻是經濟艙,但座椅的舒適度還是遠超中型客機,這讓他們分外滿意。


    隻是離開的四年多,大部分都是通過信件聯係,隻有很少的機會才能通過電話聽聽家人的聲音。


    所以自從坐上飛機,米曉冉的思鄉情結借開始泛濫。


    想到即將和親人團聚她根本就沒有躺下過,頭總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張望。


    她低頭看著手表一分鍾一分鍾倒數著時闖。


    她睡不著,她急,她嫌飛機飛得慢。


    聯合航空公司的起飛時間是下午,沒幾個小時就不見了太陽,地球的自轉,正好配合了飛機的速度。


    吃過晚餐,機艙的小燈,一個一個全滅掉了。


    機艙裏的客人們,幾乎都要了毯子,集體進入了夢鄉。


    甚至就連米曉冉身邊的丈夫——趙漢宇也靠著她的肩膀睡著了。


    安靜的客艙裏,此時隻有米曉冉一個人還在半眯著雙眼,默默在腦海中回憶著在自己在紐約度過的四年時光。


    這四年她沒有虛度光陰,過的並不輕鬆,但很充實,也很幸運。


    丈夫趙漢宇是個靠得住的好丈夫,完全做到了當初對她的許諾。


    自從在曼哈頓找到工作,趙漢宇就不顧家人反對,帶著她脫離了由趙家父母全盤掌握的大家庭。


    與她在外租了間小公寓,靠自力更生過上了二人世界。


    趙漢宇也用全部力量支持她求學。


    不但花錢幫她報了補習班,平日裏也盡量替她分擔家務。


    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全神貫注地學習,當年就順利通過了各項相關考試,順利獲得了紐約市立大學皇後學院的入學資格。


    盡管皇後學院的曆史不長,在紐約這個高等學府雲集的城市裏,排不上名次。


    而且為了入學容易點,畢業難度低一些,她選擇還是堪稱“萬金油”的工商管理專業。


    不過話說回來,這畢竟是一所正規的公立大學啊!


    對於她這樣在國內,永遠都沒有機會接觸高等學府,受高等教育的人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寶貴機會了。


    她沒有什麽不知足的。


    特別是因為丈夫在經濟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支持,她也不用像其他留學生那樣,每天辛辛苦苦為了三塊錢一小時的工資,就去爭搶職工餐廳的刷碗工作。


    即便是打工,也可以在丈夫的主管家裏,靠看孩子掙一小時五塊錢的悠閑工資,順便還能和孩子聊天,熟悉口語。


    這就更讓她感到滿足和寬慰。


    她甚至還憑借自己的聰明和努力,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跳級。


    想必告訴父母這個消息,他們也會像丈夫一樣為她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著。


    想完了親人,就想親戚。


    想完親戚就想鄰居還有小學中學的同學、重文門旅館的那些同事……


    那麽多的人,她都想見一見他們。


    不是為了別的,她得讓大家都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非常好,特別好。


    想當初她離開單位的時候是那麽失落,甚至不為人知的痛哭了一場。


    現在終於到了她向所有人證明一切的時候了——她沒有選錯,她走對了路,她也嫁對了人!


    反倒是那些甘心捧著鐵飯碗,掙幾百大毛留下的人錯了。


    他們不敢爭取人生的際遇,不敢拋下一切走出國門,那就得永遠受苦受窮。


    她承認她虛榮,這次回來就是衣錦還鄉的意思。


    是以平時不太注重打扮的她,才會為了這次返京,還特意跑到曼哈頓第五大道,精挑細選了一件名牌大衣,為的是讓家鄉的親戚朋友們好好看看。


    她還要請所有親戚朋友吃飯,挑最貴的菜點。


    但不是花趙漢宇的錢,而是用她自己的錢。


    在紐約她用業餘時間幹了三年的保姆,平均每周要看十二小時的孩子,就是六十塊。


    扣去繳稅,一周五十塊,一個月二百美元。


    而趙漢宇也從來沒跟她提過這筆錢,默許全部由她個人支配。


    所以她除了結婚紀念日給趙漢宇買過一些禮物之外,給家裏寄過一些錢之外,還有給自己買了一件大衣外,現在手裏還有整整四千五百美元的現金。


    這放在國內也應該是一筆價值數萬元的巨款了,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掙到的大錢。


    沒辦法,中美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麽懸殊!


    哪怕她是當保姆掙來的零花錢,也夠國內的人刮目相看了。


    所以這一次,她還要把一千五百美金還給那個人。


    並且還要當麵告訴他,別瞧不起人,我靠自己也能在美國活得很好。


    合資企業算什麽?姑奶奶不稀罕!呸!


    姑奶奶隻要隨便找個工作,全都是正牌的美資企業!


    雜亂中一陣迷失,有種撕裂的痛。


    為什麽一想到那個人,她還會這樣?


    不知道。


    …………


    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巧合。


    就比如現在,在這同一架航班上的不同的客艙。


    沒有人會知道,還另有一個女人,也如米曉冉一樣,心中充滿了對即將踏上京城故土的激動,以及渴望與故人見麵的暢想,而難以合眼。


    不過她們之間卻又不盡相同,不僅區別在年齡、閱曆、學識、財富、社會層次,家庭環境,更區別在於她們對故土和故人認知方式和情感糾葛。


    …………


    頭等艙裏也就四五個人,空下的座位,坐著幾位航空小姐。


    不多的客人裏,一對來自紐約,卻有著東方人麵孔的母子最為顯眼。


    中年人三十有餘,看著文雅穩重。


    老太太則是真正的貴婦打扮,這點無需任何質疑。


    不用分辨老太太的珠寶首飾是真是假,也不用去驗證老太太的皮包是不是英女王禦用品牌的—uner。


    隻憑老太太那件貂皮大衣的質地和珍貴毛色的順滑度,就足夠說明一切。


    所以她的一切要求,航空小姐們都格外重視,


    當入夜之後,這些小姐們都曾主動為其提供服務。


    除了為她鋪好毛毯,送上水果和咖啡,還詢問過她要不要把座椅放平,可以更舒服的休息。


    然而這個一身貴氣的老太太卻拒絕了她們所有人的幫助,最後隻是詢問了一下時差,調好表後,就誰也不理了。


    隻是一直呆望著窗外什麽也看不到的灰黑色天空。


    甚至就連她的兒子催促她休息也聽,就是那麽固執的望著。


    見她非要如此,於是就連兒子也沒法休息了,隻好也坐起來,輕聲陪著她聊天。


    “媽,您不能這麽熬著自己,還得好幾個小時呢。那邊的條件可不能跟紐約比,真要到了京城,萬一您沒休息好,再來個不適應。這身體可就……”


    “這是什麽話,京城才是我的家。紐約再好那是寄人籬下,就沒聽說過回家的人會不舒坦的……”


    “媽,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路程太遠。希望您能多少睡一會兒。我怕您這身子骨兒受不了……”


    “我還沒七老八十呢。真是瞎操心。”


    “是是,媽您還年輕著呢,知道的是您六十歲,要不知道的外人看著,您頂多也就五十歲的樣子。可話說回來,兒子這也是一片孝心啊。要是眼睜睜看著您這麽熬著,我不踏實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媽,可問題是,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啊。你想想,從民國三十一年起我就沒回來過。一晃這都多少年過去了。聽說京城連城牆都沒了,也不知道現如今那些我熟悉的胡同和大街都變成什麽樣了。我住過的地方現在住著什麽人?我喜歡逛的北海、景山、隆福寺、大柵欄、中山公園、東安市場,還在不在?一想起這些,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我就心如刀絞,心亂如麻……”


    “您的心情我理解,您放心,您說的這些地方隻要不長腿啊,咱都找得著。到時候我陪著您好好看看,咱可以多住幾天。您願意的話把京城轉個遍,您跟我說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咱娘倆這回一起體驗體驗。也免得每次我都隻是眼巴巴的聽您說,全憑自己想象……”


    “好是好,不過有言在先,那些吃的玩的熱鬧的,一是不知還有沒有,二是你肯定不適應。到時候不如你想象的好,你可別失望,到時候別埋怨媽大老遠的把你誆來……”


    “瞧您說的,不會的,因為打我有記憶起,我身邊就總能聽到大人回憶故都的風土人情,和上一輩兒人的往事。那些話經過外公和舅舅、母親的講述,幾乎都印在了我的腦海裏。和您告訴我的沒有多少的區別。我還記得外公想豆汁兒,舅舅想炮羊肉,母親想糖水榅桲的樣子。不過記憶裏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還是您說的那句‘京城有敦厚的人情味’。隻要這一條不變,就值得我陪您走這一遭。”


    “應該是不會變的,偌大的華夏,唯京城是文化城,所以比十裏洋場的人情味兒厚得多,也溫暖得多。或許老家是窮了點,但是有人情啊。說起來,還真不是我老想家,而是出了京城,無論走到哪裏都別扭啊……”


    “媽,那您就更該好好保重自己了,終於回來了,您難道不該以最好的麵貌出現?您要是黑著眼圈,又怎麽好去見那些故人啊。到時候您再哭起來,就更不像樣了,事後怕您自己也要後悔的,我說的有道理嗎?”


    “你總有理,好吧好吧,就聽你的好啦。你幫我要杯櫻桃白蘭地吧,我需要安安神,待會兒我就試著眯一會兒。”


    中年人趕緊照做,伸手招呼來一個金發碧眼的空乘小姐,低頭吩咐了幾句。


    想了想,臨了還是又囑托了幾句。


    “媽,兒子想說的是,您念念不忘的事兒,我都替您惦記著呢。哪怕想盡辦法,我也會讓您故地重遊,為您去打探尋找那些想見的故人。不過,畢竟隔了這麽多年,早已經物是人非。難免現實和想象有不小的差距,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您心裏是否有足夠的準備……”


    “你呀,可真是囉嗦。堂堂男子漢,怎麽比女人還瑣碎?媽早不是孩子啦,在非常時期經曆過顛沛流離的逃難、孤身遠赴異國的無助,走到今天還有什麽沒見過?你就放心吧,無論什麽情況我都會安然接受,泰然處之的……”


    “好好好,那兒子不多嘴了。您過會兒喝杯酒就休息吧……”


    就這樣,母子間又結束了談話,歸於平靜。


    然而話雖然是這麽說,卻哪裏會那麽容易做得到啊?


    實際上她靠在寬大的沙發座椅上,哪怕喝了酒之後確有朦朧欲睡之感,但心裏也不安穩。


    將近四十年的期待,四十年的癡夢。


    越是接近故土,那些舊日裏的往事就越是從心底翻湧上來,想壓都壓不住。


    回家了,四十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證明。


    也不知怎麽,她的心裏莫名就想起恭王孫溥儒離開故土後,因為思念京城寫下的一首《蝶戀花》來。


    滄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裏雲遮斷。雲外片帆山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浩蕩神州龍生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乾坤依舊冰輪滿。


    此時品來,一句句鄉愁無限,尤其是那句“北去中原萬裏雲遮斷”,更增悲愴。


    她是老鳳還巢啊!


    然而盡管讓人想哭,卻偏偏沒有眼淚。(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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