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闌殿。


    墨天微登上擂台,迎麵便對上了一道冷漠的目光。


    不知是否已成規律,劍修的性情或多或少總有些冷,一如他們手上鋒銳的青鋒。


    墨天微的冷,是無心無情的冷,不論她表現得多麽像個七情俱全的普通人,可那些都隻是海麵上的浮光,撇去它們後才能看見她那顆冷若深海的心。


    談希則的冷——與其說是冷,不如說是蒼涼。這是一個曆經世事、千帆過盡之人才會有的心態。


    短暫的一次眼神交鋒之後,談希則別過眼去,朝她微微頷首,淡淡道:“開始吧。”


    不帶情緒時的墨天微總給人以一種高深莫測之感——事實也確實如此,絕大多數時候,無論她的對手,抑或她的朋友,都猜不到她下一步究竟會做什麽。


    和她做朋友未必是一種享受,而和她做敵人就更是一種折磨。


    但談希則卻好似什麽也沒察覺到一般,表現出了極為良好的心理素質。他將懷中之劍握在手中,不緊不慢地解開劍上纏著的褐色布條,露出一縷血色鋒芒。


    他的劍是一柄血劍,墨天微都不需要細細感應,便知道因這柄劍而死的人絕對數以百萬計。


    但在修真界,什麽樣的邪器沒有,一柄以血祭煉的魔劍而已,實在算不得稀奇,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對談希則的態度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褐色布條被談希則隨手扔在擂台之上,從血劍現身之後,他便不曾看過墨天微一眼——他的所有情緒,皆灌注到了這柄劍中,不能分給旁人絲毫。


    他沒有問她為何還不出劍,握緊長劍之後,冷漠的眼中閃過一絲波光,旋即便是一劍斬出。


    星闌殿倒影中,那些排名在七百名以後的劍鬼見談希則出劍,不禁便議論起來。


    “他還是老樣子。”一個對談希則頗為了解的劍鬼歎息道,“相思劍意,也不知過去他是經曆了什麽。”


    “無非也就是些愛恨情仇,我等又有哪個沒有過呢?”另一劍鬼卻淡淡道,“看著吧,相思纏綿,入骨不知,不知這墨景純會以何法破之。”


    ……


    眾劍鬼議論紛紛,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墨天微不僅依舊一劍未出,而且腳步都不動一下,就任憑那道劍意落在她身上。


    刹那間,她仿佛墜入了一個個煙霞般的幻夢之中。


    凡塵俗世也好,仙家洞天也罷,隻要有人之所在,便總會有各種情愁,其中相思又是最基本、最不尋常的一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秋心托明月,惆悵依清風……一入相思之門,便好似中了無藥可解的毒,日日焚心蝕骨,痛不欲生,避無可避。


    劍意化作迷夢飄蕩在墨天微周圍,那不是普通的煙霞,而是談希則的秋心劍自無數人的七情六欲中提煉而出的相思迷夢。


    那些劍鬼知曉談希則的手段,見此情景不禁訝然——他們不知墨景純為何不躲,也不知談希則為何不抓住這機會攻擊,兩人的行為都怪異極了。


    不過,不解也僅限於這些七百名之後的劍鬼,前七百名的劍鬼卻是一言不發,眼中閃過了然之色,知道兩人這反常舉動的原因。


    相思迷夢漸漸散去,被它縈繞著的人卻依舊如進入迷夢之前一般清冷淡漠,半點愁思也不曾沾染。


    待她徹底離開相思迷夢後,談希則才又出了一劍,與上一次一樣,墨天微也是不閃不避不還擊,任憑它落在自己身上。


    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劍修,一招一式皆可毀天滅地,但談希則接連兩道劍意都沒有調用任何天地靈氣,隻是單純地展示著他所修的劍道,因此看起來樸素而平凡——然樸素之下亦可堆金砌玉,平凡之中未嚐不染真情。


    上一劍是相思,這一劍卻是離恨。


    人生而便是孤獨的,相比於偶爾的並肩同行,離群索居才是常態——然而人們往往貪戀相會時那短暫的快樂,也因此才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緒。


    劍意依舊化作迷夢幻境,一次次歡聚之後零落散場,一次次同行過後分道揚鑣……夢境朦朧,轉眼之間,便已是無數輪回過去。


    墨天微被拉入了這些輪回中,親身體驗著極富感染力的離情,但自始至終卻都保持著旁觀者的冷漠,直到迷夢散去,心中也沒有任何波動。


    那些領教過談希則劍意的劍鬼不禁紛紛咋舌,這女劍修可真是個冷情之人——他們雖未必會被相思、離恨兩劍所傷,但那也是建立在做出防禦的基礎上,這人半點也不抵抗地被拉入迷夢中,出來時卻沒有沾染上半點情緒,一如進入之前一般冷靜。


    “想來,修情劍之道的該頭痛了!”


    ——他們心中都浮現了這個想法。


    幾個排名在三四百名的劍鬼聚在一處,他目光落在墨天微身上。


    “她第一眼就看出來了,才敢如此托大。”一位紅衣劍鬼道。


    另一位劍鬼也不禁納悶道:“這個談希則,了無戰意,又心灰意冷,究竟是怎麽混上絕世碑的?”


    他們的劍道修為很高,談希則身上的問題又太過明顯,大部分劍鬼都看出來了。


    擂台之上,墨天微接了兩道劍意,心中也覺得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她望著談希則,語氣冷淡,“你修的是什麽劍?”


    這句話絕不是疑問句,而是反問句,談希則聽出來了,但他卻好似沒感受到墨天微心中的不快似的,答道:“絕情劍道。”


    這個回答簡直差點沒讓墨天微笑出聲來,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挑戰了一個假的傑字劍鬼。


    “以絕情禦有情,不失為一條良法,但你既無法絕情,又何必非要走這條路?”她不客氣地責問,“究竟是你禦情劍,還是情劍禦你?”


    質疑一個劍修的劍道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但談希則依舊是那副滄桑頹廢的模樣,仿佛這點言語上的責備早已不能擾動他半點心神。


    墨天微搖搖頭,其實不用他回答,在對上這名劍鬼眼神的那一瞬間她便感覺到了。


    前世看過的武俠裏有個概念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形容的正是絕頂劍客;而談希則,則可以說是它的反麵——手中有劍,心中無劍。


    秋心劍想來也是絕世神兵,但那有什麽用呢?


    他心中對劍道的堅持早已土崩瓦解,因此“相思”與“離恨”兩大劍意在外人看來可能強悍至極,但在真正的情劍之道劍修看來……不堪一擊。


    墨天微不知談希則經曆過什麽,怎會變得如此不堪,但她確實非常失望。


    此人的“絕情”隻是一種自保手段,他主動放棄了對大千世界、七情六欲的感知,以求自身的保全,不再會為情所傷——這樣的絕情,總有些削足適履的意味,早已落了下乘。


    墨天微也入了無情道,但她的無情無心不是為了自我保護、苟全一時,而是她已看清了逍遙道中世界的本質。


    所謂“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隻有當自己的心中沒有了時間及情義的概念時,才能像大鵬怒而飛一樣地振作於不可預料的塵世生活環境中,於是也就能在各種各樣的塵世生活中燕處超然。


    站在她的立場上,談希則可謂錯得離譜。


    而站在談希則的立場上——他也知道自己其實早已走錯了路。


    在兩人那一次眼神交鋒時,墨天微看穿了他的底細,他也看出墨天微的境界是他無法企及的。


    方才那兩劍,隻是為了看看真正的無情無心是什麽,而現在……他已經看見了,那也不必再繼續交手了。


    “你贏了。”談希則收了劍,“相思與離恨,你已學會了吧?不知可否讓我死在我的絕技之下?”


    墨天微點了點頭,排名八百多位的劍鬼的絕技而已,學起來並非難事,更何況談希則並沒有掩飾劍中真意,她心念一轉便已將之融入逍遙劍道中——他既然想看,那便成全他。


    況且,以她高傲的性情,麵對一個連劍心已失的劍修,根本懶得用自己辛苦領悟的劍意,談希則這個要求正好。


    九天劍依舊未曾出現,墨天微駢指為劍,一抹灰蒙蒙的劍光迅速蔓延過潔白如玉的指節,空氣中蕩漾開一股惆悵而酸楚的氣息。


    仿佛驟然之間,眼前是冷月寒鴉影,耳邊是闌珊夜雨聲,一股無法排遣的愁緒掩過了所有思緒,談希則目光微微恍惚,原來不知不覺間,墨天微已經出了劍。


    這是相思?還是離恨?


    其實二者本為一體吧,若無離恨,何來相思;若有相思,離恨亦難休!


    秋心劍曾得到過無數七情六欲,能營造一個個真實無比的迷夢,而墨天微不行——她也不喜歡搞這些花裏胡哨的。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不共通的,感同身受隻是一種形容,即便強製代入了他人的悲歡離合,也總歸有那麽一層隔膜。


    心動故生情,精神浸染不必非要靠著真實的幻境,而要引導他們從“我”出發,回憶可能淩亂不堪,但正是那些平日裏根本想不起來的零碎事物、場景,才是最能擾人心境的東西,因為它們早已被你的心附加了各種情緒。


    那是可能永遠也無法釋懷、無法忘卻的記憶注腳。


    ——這些對付修無情道的修士可能沒那麽大作用,但對付談希則,已經足夠了。


    “這便是你的無情禦有情麽……”談希則歎息著,慢慢竟笑了起來,“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即便知道這是你的相思劍意在影響我,我也舍不得放棄相思啊。”


    如果是在以前,他還不是劍鬼的時候,遇見了墨景純這樣的劍修,一定不會就此輕易認輸;但他如今不過是個劍鬼,過往壓在心頭,他已被糾纏了太多年,累了,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談希則閉上眼,消失在一片煙雲迷夢之中。


    他消失之後,那道冰冷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九天劍墨景純,你已戰勝傑字第八百九十一位劍鬼談希則,可獲得劍訣一部。”


    旋即,一團光影便從虛空中飄落,出現在墨天微麵前,其中正是一枚傳功玉簡。


    墨天微拿起傳功玉簡將劍訣快速刻印在神魂之中,爾後玉簡便化作一片星光消散無蹤。


    “九天劍墨景純,你有十天休息時間,十天之後,將挑戰下一位劍鬼。”


    墨天微問道:“下一位劍鬼排名多少?”


    那聲音沒有響起,顯然這個問題墨天微現在還無權知道。


    她也隻是隨口一問,沒有答案也無所謂,反正短期內這些劍鬼還威脅不到她。


    不過,這一次那聲音沒有詢問她是否要繼續挑戰,看來神殿已經默認她在之前那一次確認之後就必須一路挑戰下去——總歸,她會遇到足夠強大、比她更強大的敵人,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給未來的她提供更多保障。


    墨天微立刻盤膝坐下,感悟方才所學的那一部劍訣。


    而在她抓緊時間修煉的時候,諸天萬界卻因她而又掀起了一場風波。


    ·


    虛空劍閣。


    無論過去多少年,天劍城依舊是那個天劍城,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如當年的墨天微一般純純的萌新到來。


    他們來到這個為劍道而生的世界,uu看書 .uukanshu大多並不會急著去接各種任務,而是會在天劍城中探索一番,驚歎於大能的偉力,向往著先賢的成就。


    而兼具二者之妙的絕世碑,自然便成了新來劍修們最常去的地方。


    原本,今日與往日無數歲月並無區別,但一抹璀璨的金光打破了天劍城千萬年來的寧靜——那是絕世碑上散發出的金光!


    新人可能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在天劍城多待了幾年的劍修卻很清楚這代表著什麽:有人留名絕世碑!


    八百多年前,藏光劍仙君遠卓擊敗了排名第九百二十一名的劍鬼,取代他留名絕世碑——這已是最近一次絕世碑留名了。


    沒想到時隔多年,竟然又有人留名絕世碑,究竟是誰?


    所有人都朝著天劍城中央湧去,而就在絕世碑附近的劍修則是在金光閃耀過後的第一時間看見了那個新出現的名字:“第八百九十一,九天劍墨景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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