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漸轉小,但卻沒有停歇的跡象,蕭瑟的夜風穿過城外的山川河嶽,吹入城中,徘徊在街頭巷尾,拂動街上零星的燈籠,昏黃的燭光也好似被雨水暈染,帶著朦朧的濕意。


    墨天微坐在地上,縮成一團,攏緊衣裳,瑟瑟發抖。


    “啊嚏!”


    她打了個噴嚏,又揉了揉眼睛,已經到了三更時分,白天忙碌了一天,她如今隻覺得渾身疲憊,困意上頭,恨不得能倒地就睡。


    然而寒冷的夜風明晃晃地昭示著存在感,讓她難以入睡,也擔心就這麽睡著明早起來就要發燒。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前世是神壕衣食無憂,這一世修了仙寒暑不侵,墨天微還是頭一次生出這般感歎,突然就覺得自己與先賢跨越了無數時空在思想上達成了共鳴,整個人的靈魂都得到了升華。


    這當然不過是錯覺,詩聖茅屋為秋風所破想的是天下寒士,墨天微受了一夜寒風冷雨就把自己當等待住進廣廈的寒士,這在思想境界上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


    所謂仁心聖心,不過是推己及人,而墨三歲……


    她忽然在心中說道:“你說的話其實毫無意義。”


    心裏的那個聲音似乎有些驚訝,反問一聲,“哦?”


    “你用‘假如’來勸說我尊重凡人,這本就是一個虛假的命題。”


    “若凡人有靈根能修煉,確實可以成為受人敬畏的修士;若窮苦百姓投胎到鍾鳴鼎食之家,也可以站在他曾無法觸及的雲巔上;若當今之世妖族為王人族為奴,我等人族修士也隻能淪為口糧或是煉器、煉丹的材料……”


    “若我按你的‘假如’行事,那麽我要尊重的不僅是凡人,還有魔修、異族,乃至於更多……”墨天微笑了,“或許我現在的仇敵,在某個‘假如’裏是我的恩人,那我是否還應尊重他敬愛他?”


    “世間之事,若能以‘假如’論,那現實也就沒有意義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片刻,又道:“可你如今便處在這樣一個‘假如’的境地之中。”


    墨天微笑了,反問道:“那我為何會陷入‘假如’之中呢?”


    “因為你的存在。”


    “你高高在上,有大神通,所以能讓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這個‘假如’的世界,可以對我說教。”墨天微輕輕搖頭,“可你能做到這一切,根本在於你的強大,我若要尊重誰,必然也是尊重你,尊重你的強大,而不是尊重你虛構出來的凡人。”


    那聲音的語調微微提升一些,似乎對墨天微的回答多了幾分興趣,“可你也當知道,我若願意,你一輩子都要待在這‘假如’之中。”


    “若果真如此,”墨天微將濕漉漉的頭發別到耳後,“那‘假如’就已經變成了現實,我自然會在現實之中學會怎樣做一個凡人。”


    “你倒是有幾分意思。”那聲音的主人似乎笑了,“所以你的回答是什麽?”


    “宇宙之內,眾生平等,草木蟲魚、人妖仙魔,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天道無心,眾生卻有心,有心則不公,會黨同伐異,會彼此相輕這本就是必然的事情,我接受這種必然,也沒有想要成為衡量眾生的天道那樣的存在,我站在我的立場上,不用兼濟天下仁愛萬民。”


    “我從本心而做為,不因無聖人之心而自慚形穢,也不因‘可能’‘假如’而動搖改變。”墨天微悠然道,“每個生靈都是與眾不同的,沒有普世價值觀,我……有我的道。”


    “凡人於我而言,如拂麵清風,我看不見它,也不會想去抓住它、禁錮它、改變它、利用它……我當他們不存在。”


    “你覺得你的想法很正確嗎?”那個聲音問道。


    墨天微答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有何哉!”


    凡人有他們的逍遙快樂,不需要外力幹涉與帝王管理,更何況是她這樣的修士呢?


    仙凡有別!


    那聲音不說話了。


    墨天微也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考驗,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個世界。


    倒不是說對方認可了她的態度,而是對方認可了她對於本心與道的堅持。


    這個考驗沒有固定的答案,如果來的修士走的是聖德之道,他大概會從中領悟出仁愛天下的道理;如果來的修士走的是惡之道,也許他會堅持視凡人如螻蟻沒有對錯之分,隻看你對自己的道的理解。


    天色漸明,看著初升的朝陽,墨天微伸了個懶腰,這真是漫長的一夜啊!


    已是正午時分,又是天氣初霽,臨江樓內,文人墨客相攜而來,評論詩文,宴飲佐興,一樓的大堂內,間或便有書生清朗的聲音,念著某首“妙手偶得之”的詩詞,引來一眾叫好之聲。


    酒酣耳熱之際,雨後初陽的光芒從窗外灑落,映得滿室輝光,滿堂書生,皆覺誌得意滿,很快便有賢君名臣折節相邀,請他們一匡社稷,從此不同俗流。


    然正在此時,眾書生的醉眼之中,卻看見一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粗鄙之人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選了個空桌坐下,招來小二,點了滿滿一桌各色佳肴,端的是闊氣無比。


    原本見此人裝扮著實不堪,小二心中還頗為嫌惡,覺得這人定是不長眼,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便亂闖;但不想此人一擲千金,格外豪爽,且看他臉上全無憂色,淡定從容,小二不禁便收了鄙薄之心。


    又想到東家曾說過的,不可以貌取人,而當先觀其舉止風度,否則容易得罪貴人他心中便認為此人必定不凡,於是在記下菜名後便往後廚去了。


    酒樓內的其餘仆人見了,也隻是暗暗稀奇,卻並不覺得這人是來吃霸王餐的畢竟他們臨江樓背景深厚,敢來他們店裏鬧事的,都已被發配到西北那暗無天日的礦裏挖煤去了。


    他們沒有什麽意見,但其餘正在辦詩會的文人卻不樂意了,隻覺得這粗鄙之人一進來,滿堂都沾染了他身上的俗氣,臭不可聞,什麽詩興靈感,都消散一空。


    眾文人不禁交頭接耳,對那蓬頭垢麵之人指指點點,十分厭惡。


    但那人卻不知是何方神聖,臉皮竟修煉得格外堅韌,全然不將眾人的議論厭惡放在心上,隻悠閑地喝著一個小二剛剛才端上來的熱茶,不禁便覺得,一夜未眠的疲憊已隨著茶水去了大半。


    墨天微正經啃了兩天的幹糧,早已餓得不行,昨夜又吹了冷風,渾身難受,在路過臨江樓時,忽地想起一個典故,心想自己的的考驗可已經過了,估摸著今日便能回去,何不趁此機會,大吃大喝一頓?


    想幹就幹,墨天微是行動派,立刻便頓住腳步,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她開始還怕被人攔下,卻不想竟沒人攔住她。


    待進了大堂,她也不看那群臉色古怪的書生,隻讓小二選最貴的菜上,先嚐個十幾盤再說。


    大酒樓就是大酒樓,更何況對著的還是一個氣度不凡的疑似土豪,菜很快便上齊了。


    再看到熱騰騰的菜,墨天微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想起昨天在風雨裏啃著被水泡了的幹糧時的潦倒,又被飄散而開的香味勾起了饞蟲,當即也不管這菜擺盤多美,以一種前世裏多年來養成的美好儀態,跟餓虎撲食一般,飛快地消滅著盤中美食,慰藉五髒廟。


    聞著不遠處的菜香,再看看自己桌前那三兩小青菜,那群書生頓時就格外不是滋味,連杯中的酒,也嫌它味道太淡。


    這群書生能有幾個銀錢呢?這次詩會上也沒有文采或是家世格外出眾的人物,酒水膳食的花銷都是湊份子的,算下來,其實也點不了什麽好菜,哪裏像墨天微這樣,吃了這頓不管下頓?


    他們心中又不禁忿忿,正經的讀書人隻能吃點小青菜,那樣的粗鄙之人卻滿桌佳肴哎!這世道,真是……


    酒勁一上頭,便有衝動的人站了出來,拎著個酒壺,“啪”的一聲拍到墨天微對麵。


    墨天微正吃得興起,用凡人的身體吃凡間美食,倒不如以往在滄瀾界時那般寡淡無味,她也是很難得才吃到這等美味的好嗎?


    突然被人打斷,她皺了皺眉,放下筷子,先掃了眼那小小的酒壺,再看一眼那一副橫眉冷對模樣的年輕書生,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抬了抬下頜,“有何貴幹?”


    不僅是那書生,其餘書生也被墨天微這副姿態氣到了,又有幾人湊了過來,與領頭的書生道:“休要怕他,我們這許多人在……”


    那書生原本因墨天微這一抬眼而莫名發怵,但轉念一想,對啊,我怕什麽,這後麵還有一群人呢!


    於是他也哼了一聲,道:“這位……”


    他忍了忍,接著道:“這位兄台,你既然敢來臨江樓,想來也是知道樓裏的規矩?”


    “規矩?”墨天微掃了一眼因為擔心鬧出事端而趕忙過來的小二,“怎麽,吃頓飯也來這麽多講究?難不成還當先祝告天地、祭祀先祖,才敢動筷?”


    那書生被他一噎,臉色也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被氣的,漲得通紅,連道:“真真無禮之輩!臨江樓向來便是我等士子文人聚會之地,來此用餐,必要作詩詞文章。”


    說到這裏他平複了心緒,傲慢道:“你也懂作詩麽?!”


    墨天微原本是路過臨江樓突發奇想才進來,不想這裏竟還有這等規矩,她又看了那小二一眼,小二頗為尷尬地點了點頭。


    其實小二此時心中也是不悅的,上完菜後,他偷偷在旁窺視,發現這人雖然儀容不整,但用餐時禮儀完備,舉止優雅,竟比他曾見過的許多貴人更加高貴些,當即便肯定此人恐怕隻是暫時落難或者故意打扮成這副模樣來捉弄別人,這也不是沒有的事。


    他本打算好好逢迎一番,務必讓臨江樓在這位貴人心中留下個好印象,然而卻被這群不知所謂狗眼看人低的書生攪和了,真是氣煞他也!


    在得到小二的肯定答複後,墨天微……差點就沒笑出聲來。


    這規矩好啊!簡直太好了!


    她還想著該怎麽不著痕跡地拿詩文換一餐飯吃,這豈不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墨天微不屑地看了眼那小小的酒壺,也不直接接話,而是對小二道:“拿酒來!”


    小二的忙點頭,正要去取酒,又聽貴人補充:“不要小壺的,拿酒壇來!”


    一壇酒很快被送到墨天微的桌上。


    這時候,這件事情也被傳到了二樓乃至於三樓的雅間裏,引得不少閑人好奇,過來圍觀,見她桌上那一大壇子酒,嘖嘖稱奇,“這是要仿古人之事,以酒助詩興?”


    墨天微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一手將酒壇舉起,仰麵便飲,清澈的酒液順著她下頜滑落,隻聽得咕嚕咕嚕幾聲,她將酒壇拍在桌上,清亮的眼中隱約有一絲醉意,環視眾人,卻遲遲不語。


    “快些作詩呀!”有人起哄。


    墨天微仍不語,最開始挑事的書生便當她是作不出來,臉上帶了譏笑,“弄得這麽大架勢,一句詩都作不出來麽?”


    “庸人!”


    墨天微冷笑一聲,當即便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作為詩仙大大的腦殘粉,墨天微早就想這麽做了,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現在麽……嘿嘿,還不快給青蓮大大獻上膝蓋?


    墨天微並不管其他人是什麽反應,她最初隻是想起曾有詩人以詩換酒喝,然後覺得肚子好餓,不如趕在離開之前試試看?她真不相信《將進酒》換不來一頓飯……


    現在被人挑釁,說生氣那倒沒有,但也談不上高興好歹讓我吃完飯行嗎?


    待念到“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一句時,忽然便心生蕭索,頗覺意興闌珊,深覺自己是腦子有坑;待看到其餘人那震驚的目光,歎了口氣,到底不願如此名篇竟不能完整傳世,於是還是繼續念了下去。


    “……與爾同銷萬古愁!”


    滿場寂靜。


    這時候他們都被詩中氣象震懾,完全沒注意到其中典故的問題,隻覺得目眩神迷如此詩文,當真是凡人能作出的麽?


    正當此時,墨天微感應到了那冥冥之中的召喚力量,不禁抬頭望去,明明頭頂隻是木質的天花板,她卻似是看見了萬道霞光該回去了。


    看見霞光的不獨她一人,其餘人還未從詩中回過神來,便有愕然看見作詩之人身披霞光,竟是……竟是要白日飛升了?!


    原來這詩,uu看書 .uuans 果真自天外而來,非凡間之語!


    有人急急問道:“仙人何名?此詩何名?”


    墨天微聽見,便道:“此乃青蓮居士李太白之作《將進酒》!”


    言畢,霞光裹著人朝天外而去,眾人連忙湧到窗邊,正看見朗朗晴空,忽地雲霞萬裏,似有朵朵金蓮自天而降,如此異象,真真聞所未聞!


    “青蓮居士李太白?”有人感慨不已,“其詩文之妙,足以上達天聽,以此得道飛升,倒也不足為奇……”


    又有人反駁:“我倒覺得,這李詩仙分明本就是仙人,此番下凡,便是為了點化我等凡愚……”


    眾人深覺此言有理,更是讚同“詩仙”這一名號能寫出仙品詩歌的神仙啊!豈不正是“詩仙”?


    自此之後,在這個奇異的國度,一直流傳著詩仙的傳說,隻是這卻已經與墨天微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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