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麵對徐容的疑惑,一時間都不敢隨意回答,哪怕幾位對傳統文化有一定造詣的老人,此時也不由思考“和合姿態”這一要求的深層次意義。


    徐容最初並不想使用“和合”這一無法嚴格定義的概念進行描述。


    對於發聲姿態,他最初的想法是借鑒聲樂教學當中的“標準”姿態,即上身保持自然挺立,目視前方,小腹微收,兩臂自然下垂。


    這一發聲姿態的優點是能夠保持氣、聲通暢,而且身體的放鬆也會帶動心理的放鬆,讓演員保持相對積極的狀態,發出舒展優美的聲音。


    受八極拳“內外相合”的要點啟發,他改變了這一思路,八極通過“內外相合”實現力量的效率最大化,而聲音也是力量的一種呈現形式,因此對於發聲姿態,他的理念是要與台詞所要表達的情緒一致,隻有如此才能實現氣聲、心理行動、形體行動的高度一致性,使得台詞的力量達到極致。


    如以標準姿態朗讀一段哀求的獨白,自然也能夠起到練習氣息的目的,但是和彎下腰、低下頭乃至跪在地上所能表達的“哀求”深度是不同的,身體、心理對於“哀求”的感受程度也是不同的。


    在他的理念當中,作為演員平時最重要的功課,不能僅僅局限於基本功的練習,而且還要用心、用身體去感受各種各樣的情緒。


    因為情緒的多樣性,發聲姿態也就比較複雜,多數為日常所見,而一部分又不常見,像“如怨如慕”或者“如泣如訴”,就需要較為複雜的心理行動和生理行動的配合,暫時的徐容隻能以“和合”這一概念進行概念性的論述,而且在他的預想當中,這很容易理解。


    而在實際教學當中,他將借鑒京劇“程式化”的教學模式,提供形體的“標準模板”,學生根據自身的材料條件,在這個模板的基礎上進行適應性調整。


    藍田野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問道:“你這麽說的初衷,是不是認為形體和情緒應該保持契合?”


    徐容讚賞地看了老爺子一眼,老爺子光憑一句話,就把他的理念猜到了三分之一,這屬實不易。


    他也沒賣關子,解釋道:“大概是這個方向,更準確的說,是一種動態的平衡區間,我打個比方,咱們往往把人分為生病和健康,但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既沒生病,也不健康,但是他們照樣該吃吃該喝喝,我認為‘和合’是包含了平衡這一標準,但又不僅限於此,當略微失衡又沒有造成質變的這一部分區間也應當包含在內,於發聲姿態而言,我們很難找到絕對契合台詞的完美發聲姿態,隻能盡可能的去嚐試、去靠近,最終無限接近甚至達氣聲、心理行動、生理行動和台詞的內容一致。”


    鄭融敏銳地察覺到了核心要點,問道:“你的意思是,體驗是不可能達到的?”


    徐容看著走廊上二十多號人,笑著道:“老爺子,您是想讓我把你們一窩端了?”


    他瞥了一眼捧著筆記本,臉色已經開始不對的濮存晰,道:“濮院,別再看了,回頭我整理之後會發在院刊上。”


    “濮院?”


    “啊?”


    濮存晰恍然回過了神,望著徐容的眼神仍有點呆呆的,他本以為徐容是在斯氏體係的基礎上實現了本土化,但是卻沒想到徐容徹底撇開了斯氏體係,另起爐灶。


    徐容並沒有在筆記中論證他的基礎理論和相應的內部技巧,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已經論證了他的理論和方法是具備可行性的。


    每一種體係其基礎理論和具體技巧總是一脈相承,如斯氏體係認為演員是在舞台上的以角色“所思所想”,所以有體驗生活這一方法。


    而徐容認為演員在舞台上是平衡自身與角色,所以他更注重內外部技術、生理行動與心理行動的契合。


    走廊上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寧靜,徐容沒再解釋,大家都是演員,“體驗”這一狀態大多數人應當都經曆過,在某一時段或者某一瞬間能夠達到“在舞台上,在角色的生活環境中,和角色完全一樣正確地、合乎邏輯地、有順序地、像活生生的人那樣地去思想、希望、企求和動作”的境界,但正因為經曆過,所以更能深刻地感受到這一狀態是脆弱的、難以持續的。


    以斯氏體係為基礎的演員在舞台上表演源於一種堅定的信念,一種“我就是人物,我的反應就是人物的反應”的堅定信念,但實質上,徐容在日常生活中從來不會產生“我就是徐容,我的反應就是徐容的反應”這一莫名其妙的信念,而表演當中這一信念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體驗的否定。


    對於這一現象理論解釋是演員的內部技巧仍不夠完善。


    所有人都神色詭異地打量著徐容,從徐容和幾位老前輩的沉默當中,他們都隱約猜到了點什麽,以斯氏體係為基礎的演員一旦產生對斯氏體係的懷疑,基本上就廢了。


    徐容也沒倉促論證自身理論正確性的打算,走廊上的這些人都是人藝的精華,自己講了,他們肯定會反駁,但是晚上躺在床上到底會不會思考,信不信,明天一上台就會露馬腳。


    一旦產生了對斯氏體係的懷疑,對自己所想是不是角色所想、自己所行動是不是角色所行動恐怕難免產生懷疑,懷疑一旦產生,必然導致表演時畏手畏腳。


    況且他自身並不否定斯氏體係,在他的認知當中,斯氏體係和他的體係的關係,大概相當於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他不否認共產主義的可能性,但是自身奔著社會主義去了。


    但是每個人對於斯氏體係的理解是不同的,他不確定自己片麵的論證會不會導致某個人表演自信的崩塌。


    當今表演理論界對於斯氏體係的理解五花八門,如斯氏有這麽一句經典論述,即“從自我出發,生活在角色的情境裏”,盡管同樣一句話,後人的理解、解讀方式卻是大相徑庭。


    徐容曾聽過一個中戲的老師對這段話的論述,大致內容如下:


    體驗派是在中國被誤讀最多的一個表演學派,目前市麵上流行的對體驗派的理解基本都是錯誤的。這裏有非常複雜的曆史原因,我不細說了,就直接給大家說說這其中最普遍也最糟糕的一大誤解——不承認表演應當始終“從自我出發”。


    請注意,隻有“自我”能完成真正的體驗,即“真聽、真看、真感覺”。如果你已在模彷一個臆想出的形象,或把自己套入一個與你的生活常態不同的表演的狀態下,那是無法完成真實體驗的。所以必須要強調的是,“從自我出發”是體驗派表演整個塑造角色過程中的基礎,而並非其中一個階段,也就是說體驗派要求演員在整個表演過程中“始終從自我出發”。


    這是中國最頂尖的戲劇學院的教授對於斯氏體係的解讀。


    徐容並不敢苟同,在他看來,斯氏體係的“從自我出發”,重點不在“自我”,而是“出發”,但是這句話造成的影響是什麽呢,演員在看到這句話後,結果往往是“向自我看齊”,所有的人物都和他一個樣,不但形象而且也包括思想。


    在他的理解當中,斯氏的“從自我出發”的目的是為了讓演員首先把人物表現的像個人,可理解、可琢磨的人,而不是弄成某種概念的化身。


    “自我”隻是一個起點,從這裏開始,還要做許許多多的工作,逐漸從“人”走向“人物”,因此行當內對於連台詞都不會說的演員才有“不說人話”的評價。


    “這幾天我會把基礎理論和台詞方麵的技巧整理一下,回頭發在院刊上。”他說著,瞅了宋佚一眼,正要安排他明天去自己家幫忙,卻見李光富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李光富一把拽住了徐容的胳膊:“徐老師,我給你當助手,我給你當助手。”


    雷佳反應慢一點,可被楊力新推了一下後,也反應了過來:“徐哥,我,我,我也可以的、”


    徐容愣了一刹那,笑著道:“李老師您說笑了,還有雷佳,你們都還有戲要排,還是讓宋佚...和小張來吧。”


    小張同學雖然反應遲鈍,可並不傻,這陣仗,顯然是徐老師的筆記當中記錄了相當了不得的東西。


    在戲劇史、表演理論史當中,有些人並沒有對戲劇、表演理論的發展做出特別傑出以至於讓後人銘記的貢獻,但是因為和某些重要人物高度捆綁,他們的名字時常出現,如“斯坦尼拉夫斯基最忠實的學生和親密助手傑米多夫”。


    她不僅僅要做普普通通的小張同學,還要做名垂青史的小張同學!


    感覺肚子有點餓,徐容低頭看了一眼手表,道:“我先去吃點東西。”


    “我給你帶啦,我去讓食堂的師傅給你熱一下哈。”


    ......


    一周後,人藝特刊發行的第二天。


    “院長,院長,大新聞,天大的...”郝狨握著一本以徐容的照片為封麵的雜誌急匆匆地衝到了徐祥的辦公室,進了門,卻見徐祥自始至終沒抬頭,而是認認真真地盯著電腦屏幕,似乎對他的到來完全沒有察覺。


    郝狨興奮的情緒和說了半截的話也登時戛然而止。


    他悄悄地咽了口唾沫,輕輕地退後了兩步,伸手敲了敲開著的辦公室房門:“院長?”


    徐祥恍然間抬起了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郝狨,視線從棕色大方框棕色上穿過,道:“噢,小郝來啦,坐下說,坐下說。”


    郝狨拘謹地笑著,低聲道:“抱歉院長,剛才我實在太激動了,以後一定改正。”


    徐祥這才摘下了眼鏡,笑容愈發和善:“你啊,就是太見外了,雖說你比徐容年紀大一點,但是啊,你還真得跟他多學習學習,要學會經營你的領導......”


    郝狨望著徐祥帶著笑意的麵孔,隻覺得無比可憎,可是此時,他又不得不忍著惡心,陪著笑,假裝出一副自己很樂意傾聽並且極為受教的模樣。


    徐祥好一番長篇大論後,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你有什麽事兒嗎?”


    郝狨將最新一期的人藝院刊遞了過去,道:“人藝出了一期特刊,徐主任的專刊,他闡述了一種全新的表演理論以及對應的極其適合漢字的發聲方法。”


    上次翟天林抄襲徐容的論文,北電丟了個大臉,郝狨也不大不小地出了個醜,北電沒瞧出來那篇論文出自徐容之手,可是他作為中戲表演係副主任也沒瞧出來,實屬不應當。


    徐容畢竟是他的頂頭上司。


    也是自那以後,人藝院刊他總是第一時間入手,今天看到期刊的內容,他在驗證了一番之後,半天沒緩過了勁兒。


    徐容雖然是領導,但是他向來覺得兩人的地位是對等的,可是看到徐容最新的研究成果之後,他不敢這麽想了。


    縱然身為同行,他也生不出半點嫉妒的情緒,因為越是同行,越是能夠明白這份特刊的不凡,哪怕僅憑這套尚未完成的理論,徐容也當得起“戲劇大師”的稱謂。


    “哦,新理論?”徐祥不大在意地道,“怎麽啦?他不是經常發表論文嗎?”


    郝狨解釋道:“院長,這不是普通的理論,我已經驗證過,等徐主任完善之後,這將會是一個讓他的地位比肩斯坦尼拉夫斯基、梅蘭芳那樣大師的全新表演體係。”


    徐祥眼睛微微睜大了點,然後如同凋塑一般久久沒有表情。


    七天前,在張合平的威逼利誘之下,他開了介紹信。


    交換條件一共三個,一是人藝把梅花獎的名額讓給中戲,第二是人藝每年為學校對10名教師進行培訓,第三是三年內人藝的演出門票對中戲師生兩折。


    頭兩條是他可以分配的資源,給誰不給誰,由他說了算,第三條是為學校牟利,徐容畢竟是不可多得人才,要是白白送給人藝,恐怕誰也不信他沒拿好處。


    “院長?”


    “院長?”


    徐祥此時不知道該怎麽給郝狨解釋,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做了一個所有人都覺得相當愚蠢的決定。


    “滴滴滴。”


    “滴滴滴。”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電話聲響起,徐祥恍然驚醒,瞥了一眼,忙拿起了旁邊的座機電話:“喂,領導。”


    “是,是的,我看了,是他寫的。”徐祥一邊回著話,一邊拿胳膊輕輕地擦著額頭上冒出的汗絲,領導在電話裏誇的越很,他越不知道怎麽解釋。


    他終於明白先前張合平為了把徐容調回去出那麽大的血了。


    他是舞美出身,不太懂表演,但是從領導的重視程度當中,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親手以白菜價送走了一位世界級的頂級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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