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聽人提起過,杜其峰的脾氣不太好,尤其是在片場,愛罵人。


    這算不上什麽突出的特點,業內愛罵人的導演不多,但也不少,因為劇組的成分相當複雜,很多組的工作人員乃至演員,都沒接受過正經教育,說的輕了,連耳旁風都算不上。


    而且相比之下,他反倒覺得這種導演好相處一點,像趙俊凱那種,心裏甭管多大的火氣,麵上總是和和氣氣的,才是真嚇人,因為根本猜不到他是大人大量,還是心裏在憋什麽壞主意。


    經過今天的飯局之後,徐容知道,縱然全組隻有自己一個內地演員,杜其峰也不敢做的太過分,除非他下定決心徹底放棄內地市場。


    畢竟張記中的先例就在那擺著,盡管業內有一些小道消息傳他如何如何,但是對誰,他都沒說過半句要針對的張記中的話,也沒做過丁點針對張記中的舉動,因為他一直覺得,眼下還不到時候。


    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沒有澄清的打算。


    因為看操作,他總感覺是靳芳芳搞的鬼。


    以後縱然被人當麵問起,他也會如實承認,他隻不過在為他的好朋友楊蜜出氣。


    他也沒久留,跟杜其峰,他們不是一路人,甚至和大多數香港演員,都不是一路人,若非有要求加強三地文化交流、增加文化認同的要求在,對於那些在作品當中調侃先烈的影視工作者,他早就建議封殺了。


    而且他也很明白北上人的心態,雖說賺了內地的錢,但是骨子裏,大多數還是看不起內地人的,隻不過不敢表現出來罷了。


    回到家,剛進門,徐容就聽到了練習室裏傳來的“嘿嘿哈哈”的笑聲,換鞋子的時候,他側耳傾聽,臉色微微動容。


    因為其中的兩道笑聲,都是他不想在此時聽到的。


    一個他十分熟悉,是徐行的。


    滿打滿算,徐行才連續工作了一個來月,竟然又休息了?!


    還沒紅呢就這麽懶?


    而另外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是宋佚。


    因為先前一段時間的玩命堵他,對宋佚,他心裏是有點發虛。


    隻不過他總感覺,似乎自從上次《我們的荊軻》被否決之後,宋佚就沒再堵過自己。


    他先是喝了口水才上了樓,聽聲音的方向,仨人應當都在練習室。


    見房間的門開著,他走了過去,其內小張同學一個人在做形體練習,而徐行和宋佚坐在一邊,倆腦袋湊在一堆,對著本畫冊指指點點。


    “這個好看這個好看。”


    “這個好好看呀。”


    “篤篤。”


    他伸手敲了兩下房門,跟小張同學對視了眼,才將視線轉向盤腿坐著的宋佚:“你們倆看什麽呢,那麽開心?”


    “喏,挑婚紗呢。”


    徐行舉起了手中的畫冊。


    徐容笑著掃了一眼,點了點頭,道:“挺好看的。”


    “宋佚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剛來一會兒。”


    徐容“嗯”了聲,對她道:“別光玩,也記得練功。”


    他說完了便準備回書房,距離《毒戰》開機沒幾天了,他的小傳還沒徹底完工。


    等徐容轉身離開,宋佚猶豫了下,突然起身追出了門,快到書房門口的時候,她追到了徐容的身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道:“徐老師,等一下。”


    等徐容轉過身了,她低著頭,將信封推到了徐容跟前,道:“徐老師,這是我的辭職信。”


    徐容愣愣地瞧著她遞過來的信封。


    宋佚主演的《我們的荊軻》沒有通過藝委會的審核,他同樣是投了否決票的人之一。


    當時特地邀請過來的編劇墨言,沒有任何評價。


    但是沒有評價,其實就是評價。


    在他看來,這台戲,至少還得半年的功夫打磨。


    但於宋佚而言,辛辛苦苦排了幾個月,被藝委會否決,簡直是從業以來遭遇的最嚴重的打擊。


    況且即使再排下去,下一次審核的時候,能不能通過呢?


    徐容也沒法回答她。


    他看了一眼練習室門口探出的兩顆腦袋,瞪了她們一眼,對宋佚道:“跟我到書房來。”


    “哦,好。”


    進了書房,將門關上了,徐容給她倒了杯水,坐在了對麵,問道:“怎麽突然要提出辭職了?”


    宋佚望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滿臉苦澀地道:“徐老師,不是突然有的,最近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我感覺我可能真的當不了演員,你說的練習,我一直也在練,可是最終還是沒能通過審核。”


    徐容搖了搖頭,道:“你知道嘛,你是一個好苗子,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好演員,你應當能猜的到,那天我投了讚成票,如果我是藝委會的主任,我一定會想辦法讓這台戲通過。”


    宋佚聽到徐容的安慰,眼睛一下紅了,撅著嘴,腦袋別向一邊,道:“你不是才這樣說呢,是了肯定就不這樣說了,而且我也發現了,練習也沒用,《荊軻》演砸了,以後院裏再也不會給我機會了。”


    徐容本想歎口氣,但是氣還沒上來,便被他打住,這個時候不合適。


    宋佚走的太順當了,畢業進入人藝,進院一年就演角兒,簡直開掛的人生模板,但隨之而來的藝委會的否決,一下將她打入塵埃,而且他可以確信的是,如果宋佚不能在人藝重拾自身的表演自信,即使進了影視圈,充其量也隻是個三流演員。


    論為人處世,她和楊蜜差了一大截,論業務能力,一個失去了表演自信的演員,已經不能再稱之為演員。


    徐容看著她的眼睛,不緊不慢,一字一句嚴肅地道:“可不能這麽想,你千萬要有信心,記住,機會是均等的,隻有你負機會,沒有機會負你,你想想,如果有一天讓你演一個角色,你卻說不好台詞兒、抬不起腿,眼看著別人演了,你能說沒給你機會嗎?那是你自己放過去的,不要說自己不是命運的寵兒,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你還年輕啊,一定要學習,我也告訴你的一個小秘密,我眼睛得了視網膜脫落,可我現在還在自學德語,為什麽?不進則退,人活著就要學,藝多不壓身嘛”


    宋佚聽著徐容的話,望著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奇怪,因為她從未聽說過他的眼睛有問題。


    徐容看著她,道:“四十一年前,國話的方子春阿姨,就是方琯德老師的女兒,也麵臨和你同樣的困境,她參加了十一次藝術考試,當第十一次落榜的那天,在一間小黑屋中,她哭著對她的啟蒙老師焦菊隱前輩說,她不想當演員了,焦菊隱前輩對就她說了剛才這番話,今天,我把這番話轉贈給你。”


    宋佚愣愣地瞧著徐容,從來沒有這麽一刻,讓她覺得徐容是如此的陌生,而又如此的親近。


    見宋佚沉默著,呆呆地望著自己,徐容笑了下,道:“你總是要說跟我學,先前我實在抽不出時間,也沒怎麽好好教你,其實,以前我也不太會教人,這點你應該聽小張提起過,我可以給你上課,但不是表演課,那些基礎的內容你可以跟著小張練習,都是笨方法、苦功夫,我呢,還是從文化知識入手,一個演員,沒有紮實的文化基礎怎麽行?所以如果你真想跟我學的話,我們從《史記》開始好嗎?”


    宋佚愣愣地瞧著他:“史記?。”


    “對,既然你要演《我們的荊軻》,那就先學習《史記》,等史記學完了,你再去排排看看。”


    “好嘛?”


    宋佚猶豫了會兒,才點了點頭,道:“好。”


    徐容將皺巴巴的信封推了回去,道:“信你先拿回去吧,也不著急,今天先去找她們放鬆放鬆吧,收拾收拾心情。”


    “謝謝你,徐哥。”


    “沒事兒。”


    徐容見宋佚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從抽屜中拿出一本筆記本,在過去,他的確不擅長教學,但如今他自我感覺,應當有了不小的進步。


    整理院裏諸多前輩的生平資料,他得到的不單單是他們對於表演的理解,更多的還有對於晚輩的教導方式,以他如今所處的高度,絕大多數教學方法,他都能明白其中的深意,而他所采用的,則是最為典型的焦式教學,成長期很慢,但是一旦出師,必然能一鳴驚人。


    因為她將掌握的是具體的方法。


    將宋佚的事情暫時拋出腦外,徐容先是閉著眼靜坐了一會兒,而後翻開了筆記本。


    在筆記本的第一頁,原本寫著三行字:


    “利己。”


    “聰明。”


    “狠辣。”


    隻是如今,“利己”之後多了個括弧,其中寫著“極致”二字,而同樣的,在“聰明”後的括弧裏也多了“自以為”三個字。


    再之後,他又輕輕地翻了一頁,紙麵上的字一下稠密了很多,他的視線轉動,輕聲默念著:


    1978年,我出生在zs市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而我的出生,也導致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在我上頭有個哥哥,後來沒過兩年,又添了一個弟弟。


    從小,我似乎就是父母最不喜歡的那個,每到過年,哥哥和弟弟都能穿新衣服,我卻隻能穿哥哥的舊的,每逢和哥哥弟弟打架,無論對錯,挨打的總是我。


    後來我意識到,我不應當因為一點小事兒和他們打架,因為那對我沒有任何好處,除了挨打。


    zs市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在五十多年前,它的被外界稱為香山縣。


    zs市,是為了祭奠孫文先生改的名字,也就導致了,我從小聽著孫文的故事長大。


    隻是遺憾的是,我沒有老鄉孫文那麽好的運氣,有一個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為資本家的兄長來改變我們全家人的命運。


    看著這段,徐容不由皺起了眉頭,隨後拿起筆,將寫就的“我們全家人”中的“們全家人”劃去,變成了:隻是遺憾的是,我沒有老鄉孫文那麽好的運氣,有一個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為資本家的兄長來改變我的命運。


    他坐著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而後繼續默念道:


    十四歲那年,也就是1992年,我輟學了。


    我哭著跪在父親跟前,希望他能改變他的決定,他隻是歎了口氣:你也上,你倆兄弟也上,哪來那麽多錢?


    那一刻我恍然間意識到,哀求,充其量隻能換來憐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在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也可以如同孫文一樣建立一番功業,再不濟,也會如他的兄長一般,幹一番事業,但輟學之後出去打工的第一個月,才發現自己過去的妄想實在太過天真。


    我沒滿十八歲,屬於童工,理論上很難找得到的工作,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很多小工廠都在使用童工,似乎壓根就沒人管他們。


    和同村的一個堂哥去工廠打工的兩個月後,我興衝衝地排隊去財務領工資。


    那是我掙到的第一筆錢。


    令我感到絕望的是,財務告訴我要第一個月的工資要當押金,而第二個月的工資,要到次月的月底才會發放。


    之所以絕望,是因為從家裏帶過來的不多的錢已經快要花光了。


    我憤怒地跟財務理論,可是不僅沒要到錢,除挨了一頓打,還被工廠開除了。


    後來同村的那個堂哥告訴我:大多數這種小工廠都差不多,都要扣一壓一。


    但是最終,我把工資要到了手。


    我本想買一把刀,但是最終我利用法律,維護了自身的權益。


    並非我認為我應當遵守法律,而是覺得憑借我瘦弱的身板,一把刀不足以讓我要回工資,所以我選擇了更有效的那個。


    春節過年回家串門時,遇到一個從香港回來,看發型就很氣派的表哥。


    聽他說,香港遍地都是錢,得用麻袋裝、用卡車拉!


    我動心了,最重要的是,我受夠了那些黑心小老板,我要去香港!


    命運總是如此的不公,在那裏,我過的同樣不太順利,而且當地的小老板歧視內地人。


    有一次我氣不過,將老板打了一頓,但也因此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那個小老板花錢雇來的幾個社團人員。


    為了避免遭受傳聞當中慘無人道的毒打,我加入了另外一個社團,認識了一個改變我命運的人,幹爹。


    在社團裏,我發現,隻有更腦子更好使、心更黑、手更狠的人才能活下去、活的更瀟灑。


    因為我的原因,工廠發生了爆炸,我的妻子和她兩個哥哥本來可以活下來,但是沒辦法,爆炸可能會引起注意,我不能再浪費時間冒險救他們。


    抱歉,我必須立刻離開。


    我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盡管我的大腦依舊清醒,但身體已經不受控製,感覺天地都在旋轉,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我必須盡快離開,越遠越好!


    意料之中的,車禍發生了。


    在被送醫治療的過程中,我近些年的好運氣似乎用光了,在醫院的走廊當中,恰巧被剛剛辦完案子的張雷碰到,並且被他的職業敏感發覺了我的身份。


    醒來後,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下,我知道,我必須立刻、馬上離開醫院,否則以我所犯下的罪行,足夠槍斃我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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