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從重從快的原則,周文斌案子很快就判下來了,他被判處死刑,罪名是“反革命殺人犯”。周文斌被判殺人犯,這個大家都懂,但他被判反革命就讓人有些不大明白了,誰也不清楚殺老婆和反革命有什麽關係,不過,這個年代反革命是最重的罪,槍斃反革命當然比槍斃殺人犯更有政治意義,於是,槍斃周文斌又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一項重要成果。半個月後的一天,周文斌被槍決了。應烏石大隊――哦,不對,應當叫衛東大隊――廣大革命群眾的強烈要求,執行地點選在烏石――離萬頭塚不遠的一個山坳。那天整個烏石城幾乎是千人空巷,人們都爭相去觀看這已久違的場麵。連學校都停課一天,專門組織學生去現場上一堂“活生生”的階級鬥爭教育課。


    周文斌解脫了,但夢才卻在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陷入到難以自拔的悲哀和自責中,張老師的勸解和小倩的溫存都不能幫他解脫出來。


    “你這個人真奇怪,總喜歡把一些無關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一天下午當小倩和夢才坐在西山一個可以俯瞰全鎮的山坡上時,她說。


    夢才沒有搭她的話,他的眼睛一直在眺望遙遠的群山。看著他悲愴憔悴的麵容,小倩心中一陣的痛:他這個樣子已經有半個月了。自從周文斌死後,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當你勸慰他的時候,得到的隻是沉默。在縣城國慶節匯報演出的時候,小倩的腳趾受了傷,此時正值全國在開展評“水滸”批宋江的運動,學校上課很不正規,她便托病一直待在家中。其實隻過了一個星期,她的傷就痊愈了,她隻是放心不下夢才,不願意去學校,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她都伴隨在他身邊,就像他的影子似的。


    “你老是這個樣子,晚飯也不來我們家吃了,弄的姑姑也很難受,她當時叫你不要在周文斌案子上亂說話是為你好啊,你要為周文斌鳴冤有證據嗎?你根本就救不了他,弄不好反而把自己也牽連進去,有人正等著想害你呢。”小倩像大人一樣勸解夢才。自從這件事發生之後,她好像突然長大了。


    “你和你姑姑都誤解了,我沒有怪你們,當時是我自己膽怯不敢出來說話,對周文斌我是有罪的。”夢才痛苦的說。


    “你有什麽罪?你一點責任都沒有!――哥,你以後千萬別這麽說,再這麽說人家還以為人是你殺的。”小倩製止道。夢才沒有再說話,他的眼光又轉向了遠方。


    突然,一陣淒慘的呼喚聲隨風傳來:“斌兒,你回來吧!”夢才和小倩的目光都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們看到了一個拄著拐棍的年老婦女正從北麵的一個山埡口出來,她一麵摸索著前行,一麵重複著那哭聲:“斌兒,你回來吧!”這是周文斌瞎眼母親,自從兒子和媳婦死了以後,她便失去了生活來源,隻能每日靠要飯為生。她並不上門去乞討,隻是在白天的某個時候拿著一個空碗出現在鎮子的大街上,鄉親們都可憐她,每天總會有人在她的碗裏放點米飯或其它什麽食物。另外的時間裏,她都是在鎮子周圍的山穀裏遊蕩,並不打攪什麽人,不過她的淒慘的呼喚聲卻讓有些人感到了不舒服,為此大隊曾經派人製止過她,可沒有什麽作用,老婦人已處在半瘋的狀態。


    著周文斌母親遠去的身影,夢才淚流滿麵。他不想讓小倩看到自己哭的樣子,便轉過身向山頂走去,但從他的背影可以看到那控製不住的抽咽。


    “哥,你不要這樣,又不是你一個人知道她兒子是冤枉的,可誰像你這樣了?”小倩哭著跟在後麵勸道。


    “在周文斌的事情上大家都是有罪的,但除了那個真正的殺人犯,我的罪惡最大,我將永遠背負見死不救的罪責。”夢才悲愴的說。這時太陽正在下山,晚風陣陣襲來,已經是深秋了,風很涼。


    這一夜夢才通宵未眠,他一個人在宿舍後麵的打穀場待了大半夜,直到淩晨四點才回到宿舍,早上他發起了高燒。他自己不說,別人也沒在意,隻有金平國發現他的情況不對,當其他人都走了之後,小金悄悄的跑去找小倩。女孩感激的說:“平國哥哥,你真是個好人,知青裏麵隻有你真正的關心他,他好幾次對我提起你那年雙搶時對他的幫助。”智力有些遲鈍的年輕人被少女讚揚的臉皮發燙,他羞澀的說:“這是應該的,夢才也經常幫我――對了,你勸勸他,叫他不要老為周文斌的事難受,有人會匯報的,你的話他最聽。”他說完了這話便跑步去田裏,離上工的時間已經晚了快半小時了。


    倩到知青宿舍時,夢才正裹著被子在睡覺。她摸他額頭嚇了一跳:至少在四十度。


    “你趕快起來和我去衛生所。”她說。


    夢才不屑的說:“去那裏幹什麽?美芳的衛生知識還不如我。”美芳是王書記的外甥女,初中畢業便到大隊當衛生員,已經有四年了,但好多藥名至今還叫不出來,給病人拿錯藥也是常事。


    “那去我們家吧,我家有感冒藥。”


    “不,我那裏也不去。”夢才搖頭道。


    “我知道你在故意折騰自己……如果你有什麽意外,我也不想活了。”小倩掩麵哭了起來。


    夢才有點驚異:“你怎麽這樣想?――好吧,我跟著去你家,你先出去一下,我穿衣服。”當小倩退到屋外,他從床上爬了起來。腿有點軟,但還能走,他穿好衣服便隨女孩一起去了她家。


    吃了藥後,夢才便要回去,小倩欄住他:“不許回去!你先在這裏住著,等燒退了再走。”也不等他同意,便把他按在床上,脫去鞋襪,蓋上被子。夢才隻好順她的意。過了一會,藥力發作,他昏昏沉沉的睡著了。等到醒來時已是中午,正好張老師回來,看到他,她又驚又喜,嘴裏卻埋怨:“生病時才想到這裏,平時怎麽不來呢?”小倩說:“就是生病也不願意來呢,是被我硬押著才過來的。”夢才不知該說什麽,隻好笑了笑。午飯後他渾身發冷,服了藥便又上床捂上被子,這一覺竟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燒已退盡,身體也變的輕鬆多了。吃了早飯他要出門,小倩問去哪裏,他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去山,昨天一天都沒有上山。”小倩追出來道:“我今天不跟你上山了,你中午早點回來吃飯。”夢才答應了一聲走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秋日,天高氣爽,山野已經被深秋的霜染成五彩繽紛的模樣。頭頂上盤旋著幾隻老鷹,在湛藍的天空中它們飛翔的是如此自由自在,讓人好生羨慕。


    夢才一邊走一邊想著小倩:真是個好姑娘。這些日子多虧了她一直陪伴自己,否則他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他想著她說的那句話:“如果你有什麽意外,我也不想活了。”――昨天還沒覺得這話怎的,今天卻讓他心裏無限感動,自己一個一文不文的窮小子,竟有一個女孩子肯為他這樣!他想著她的美麗,想著她的溫柔,想著她種種可愛的地方……他原本冰冷的心變的溫暖起來。


    但他剛剛輕鬆一點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多久,在路過萬頭塚時他看到了下麵的景象:在一個新起的墳堆上匍匐著一個老婦周文斌的母親,她擁抱兒子的墳頭就如同一位母親在摟著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一會兒喃喃低語,一會兒又輕聲吟唱……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掉頭走開。此時他的心髒已經如同放進了一塊壓艙石,沉重的幾乎喘不過氣了。


    麵前是一道懸崖,也許這是最好的解脫――夢才起身向崖邊走去,但這時小倩淚流滿麵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如果你有什麽意外,我也不想活了。”――確實,他死了,那她怎麽辦?他是了解她的,她一定也會……夢才陷入難以自拔的痛苦的矛盾之中,他現在連哭都不能夠了。


    群大雁從頭頂掠過,夢才的眼睛茫然的跟隨著它們――雁群消失在遠處高山後麵,那裏是青嵐嶺。忽然一個念頭閃現在他麻木的幾近空白的腦海:為什麽不去找老仙人呢?在和周文斌那最後一次談話之後,他曾經去了老人那裏,當回來的時候,沉重的心情變輕鬆了許多――對,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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