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烏石發生了一件大事:王書記也靠邊站了,罪名是有經濟問題。多吃多占的行為在農村幹部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王書記自然也不會例外,盡管他使用了不少手段,但最後還是被整肅之風給吹了下來。不過對他的處理隻是停職反省,較陳德軍輕的多了。


    “你和那個鍾隊長還是保持點距離好,他們長不了。”這是今天早上小丁對他的告誡。這話讓他一整天都不快活,雖然他知道小丁是好意。


    從這裏可以清楚的看到烏石城的全貌,他發現這個古老的村鎮有點像一隻俯臥著的王八,他們知青宿舍就坐落在王八的一隻前爪上。他的心裏浮出了一陣快意:難怪四鄉裏的山民都說烏石城人壞,原來因為他們生活在王八肚子裏,都是王八蛋和王八羔子啊!


    也許小倩的曾祖父也注意到這個問題,有意將自己的住宅蓋到村鎮外麵――他的目光移到了梨樹林中那個熟悉的院落,那裏靜悄悄的。


    他忽然想起女孩今天沒有上山練功,而且他一整天都沒有看到她,這有點反常――現在正值暑期,往常她每天都會來找他,到山頂來一起鍛煉,幾乎從不間斷。她不會有什麽事吧?


    想到這裏,他決定去看望她一下,他從屋頂跳下,一溜煙的跑到梨樹林中那個院落外麵。隔著木柵欄,他看到了站在一棵桃樹下落落寡歡的女孩,便推門進去。


    “在玩黛玉葬花的遊戲?嗬嗬,可惜花早沒了,連桃子也沒有了。”夢才笑道,最近宿舍裏不知是誰放了一本殘缺不全的《紅樓夢》,他閑著無事便拿來看了,說話中每每帶著其中情節。


    倩冷淡的回應:“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你來早了。”


    夢才有點窘,搭訕道:“我見你一天都沒上山,過來看看。”忽然發現女孩的眼圈有點紅,“你怎麽了?好像剛才哭過。”


    “沒有,你胡扯!”小倩擱下他,一個人徑自向屋裏走去。


    這時她的姑母聽到聲音從屋中出來,招呼道:“是夢才,我正要找你。”啊,她的眼睛也是紅的。


    他們在院子裏的石凳坐下,張老師向屋裏看了一眼,然後告訴夢才:今天早上接到一封北京來信,是中央組織部寫的,信倩父親的問題組織上已經弄清楚了,他不是**反黨集團成員,已予以平反,要他的家人趕緊來京處理善後事宜。


    “怕小倩受刺激,這次就不帶她去了,”張老師含淚說:“我準備明天就動身去北京,隻是小倩讓人放心不下,晚上她有杏子陪,但白天就隻能靠你了。”


    “這您盡管放心,我一定看好她。”夢才保證道。


    張老師第二天一清早便動身上路,小倩在夢才的陪伴下一直將姑母送到公路,當汽車開走的時候,她已經哭成了淚人。


    現在小倩又陷入到過去那無限的悲傷之中,自姑母走後,她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林中小湖邊上度過的,或對著父母的石碑默默的流著眼淚,或者如木偶一般麵對著幽暗的湖水,久久不說一句話。夢才起初還試圖勸慰她,但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能做的就是每天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還好,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個星期之後,小倩姑母回來了。


    倩父親被打成**反黨集團成員是出於一個誤會:在林公子立國的“艦隊”名單上有一個與他完全一樣的名張尚誌,正好他所在的空政又是**事件的重災區,便被盡網在其中了。後來才查清楚,這個張尚誌是海軍的人,和他完全不搭界。事情雖然水落石出,但由於他和妻子都沒有經受住黨和人民的“考驗”,在平反結論中受到了嚴厲的批評,至於是否恢複黨籍也沒有明確提到。他們的骨灰由於保存不當已經散失了,在銀行的存款由於沒有得到指示暫時還凍結著,組織上隻把尚存的少量私人物品交張老師帶給他們的女兒。


    張老師回來後的第二天上午,小倩在夢才的陪伴下來到了小湖邊上,他們把小倩父母的一些遺物埋葬在刻有她父母名字的石碑下麵。看著石碑上麵父母的名字,小倩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了……原來她以為這次姑母去北京一定能帶回爸爸媽媽的骨灰,她準備把它們埋在這裏,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父母的冤魂啊,你們在那裏?什麽時候才能和你們苦命的女兒相聚在一起……她絕望的哭著,感到天地一片昏暗。


    “你不能再這麽悲傷了,你這個樣子已經一個星期了,都瘦的快成一把骨頭,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毀掉。”夢才語氣嚴厲的說:“你自己不是曾經保證過,不再這樣哭了?怎麽說話不算數呢?”


    也許是受到夢才話的影響,也許是因為悲傷的太久已經再沒有力氣了,過了一會,她停止了哭泣,拿出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說:“好,不哭了,我以後再不這樣哭了。”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說:“哥,真對不起,這一段時間讓你跟著擔驚受怕。”


    夢才笑了:“這才像個妹妹的樣子。”伸手去拽她的辮子,但被她機警的躲開了。


    “求你了,以後不要這樣動手動腳――過了年,我就要上中學了。”她一臉嚴肅的說。


    夢才大笑道:“噢,原來是大姑娘了,我知道了,以後不敢再碰了。”一邊笑一邊躺倒在草地上。


    “滾蛋!”小倩也笑了,依偎在他身邊坐下,頑皮的一會捏捏他鼻子一會捏捏他耳朵。夢才隻隨她鬧,並不還手。他的眼皮漸漸的沉重起來――這一個星期他實在太緊張了。


    當他醒來時已經午後四點。小倩靠在他身上正睡著,他一動彈她也醒了,懵懵懂懂的問:“我們在哪裏?”看看周圍又看看天空,忽然醒悟;“是在湖邊,我們一直睡到現在?姑姑還在家等我們吃中午飯呢,又要挨罵了。”夢才此時也感到肚饑難耐,叫了聲“趕快跑!”兩人便像兔子一樣在叢林中奔跑起來,但一會兒小倩就跑不動了,夢才隻好也慢下來。


    當他們到家時天色已近黃昏,張老師自然埋怨;“你們倆個孩子怎麽一玩起來就連飯都不知道回來吃了?”


    倩吐了一下舌頭:“我們在湖邊睡著了。”


    “什麽湖邊?”


    “烏龍潭往南的那片林子中的一個池塘。”夢才道。


    “在野外睡覺?小心被野豬吃了。”


    “我們帶著家裏的狗呢。”小倩接道。


    “家裏的小狗能打過野豬?傻丫頭!”張老師笑了,“快吃飯吧,回來這麽晚,兩餐隻能並做一餐了,這到省糧食。”――大家都笑――張老師看到兩個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心疼的說:“我走這一個禮拜,你們在家吃飯也不知怎麽糊呢,看,兩個人都瘦了一圈。”


    晚飯過後,張老師拿出一隻懷表要送給夢才。這隻懷表原來是小倩爸爸的,是剛剛從北京帶回來有限的幾件返還物之一。


    夢才很吃了一驚,要知道在六七十年代,懷表是罕見的貴重之物。


    “這我不能要,還是留給小倩吧。”他結結巴巴的說。


    張老師看了一眼侄女說:“就是她讓給你的,她已有了她媽媽那塊坤表,我也有手表,這塊懷表隻能給你了。”


    夢才還想推辭,但看到小倩期盼的目光他不吱聲了。回到宿舍,大家立刻注意到他上衣口袋露出的金屬表鏈。


    “是懷表吧?”丁建國道:“這懷表一掛,我們的夢才老弟就像舊上海灘上的小k了。”


    馬忙將夢才衣服口袋中的懷表槍了過來,見上麵全是外國字,不認識,遞給王佚夫:“好像是外國表,夫子,你來那個國家的。”


    校正在放暑假,王佚夫下到生產隊幫助雙搶校民辦老師假期必須參加生產隊勞動,這是規定。夫子接過懷表看了一下道:“瑞士的,是一塊好表,現在大約值好幾百快錢呢。”問夢才是從那裏來的。夢才老實的坦白是張老師給的倩爸爸的遺物,他並不知道這表這麽貴重,說要還回去。同伴們都說不行,這是小倩給他的定情禮物,退回去就表示拒絕人家,萬萬使不得。


    夢才說大家扯淡。第二天早上,他背著張老師要把懷表退還給小倩,見女孩眼圈變紅,隻好作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寂靜的山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凡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凡夫並收藏寂靜的山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