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西卜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猛然浮起了一瞬間,然後被輕柔而猛烈地往下一拉,他落在了毯子上。


    這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他看見白色的帷頂,橙黃色的燈光從外麵透進來,帷幕內很溫暖,他的肩膀與腦袋後麵是富有彈性的鵝絨枕頭,身體下麵是毛茸茸的毯子,覆蓋在身上的床單幹爽潔淨,他能嗅到加了楓葉糖漿的牛奶的氣味。


    “我們到了?”別西卜小心翼翼地問。


    “到了。”撒沙說,他看起來放鬆多了。


    “這就是你的世界?”


    “隻是一個小空間,”這個微縮世界的締造者坐了起來,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偏向於鈷藍色:“勝在絕對安全。”


    “就連你的父親也不行?”


    “他也不行,”撒沙解釋道:“我之前說過,他之所以可以進入我的記憶之宮,是因為那是我在他的引導下建立的,我還邀請了他,所以他不僅掌握著其中的結構,還拿著鑰匙;但這棟小房子是我在別的地方自己建造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存在,他又怎麽能找到門打開進來呢?何況我架構這個空間隻是為了談話,我不會在這裏留下任何東西的。”


    “你說別的地方?”別西卜試著動了動身體,在沒有碰到什麽障礙和想象中的地動山搖之後他換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那麽說我們是在別人的地盤上?”


    “如果是別人的地盤,你被彈出去的時候,我是不可能找到你的,正因為這裏是我的,我能控製這裏的一切。”小霍普金斯立刻否定道:“父親無數次地警告過我絕對不可以輕易進入別人的思想。人類的記憶之海是極其廣闊多變的,記憶之宮與它相比甚至稱不上滄海一粟,更別提還有潛意識,它比記憶之海更可怕,因為一個人類自打有了意識與感覺之後所能收羅到的所有東西都在裏麵。它深不見底,無邊無垠,隻要稍稍碰上一點,裏麵所蘊含的信息會毫不留情地在一霎那間衝垮你的大腦。上帝作證,這種損傷是不可逆轉的。”


    撒沙想起他的父親,安東尼.霍普金斯曾帶著他進入過一個人的思想,俯瞰過他的記憶之海,那隻是個普通的年輕人,他的記憶之海還沒能有太多的蘊藏,但他的潛意識就像是無數條深黑色的海底洋流――它們就像最忠心耿耿的小獵狗那樣牢牢地看守著主人的珍貴財產。霍普金斯帶著自己的兒子在這個年輕人的思想中悄無聲息的行走,然後在一個他認為適當的時機,在一份頗為鮮明的夢境上撕裂了一個小小的口子――撒沙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形,原本光怪陸離卻寧靜無波的世界即時崩潰成了無數碎片。他們無法控製地向下墜落,潛伏在記憶之海最深處的潛意識如同盤踞在世界之樹下的巨蛇耶夢加得那樣悄然竄起,向入侵者張開噴散著毒氣與毒液的龐然巨口。


    一個念頭猝然擊中了他。


    撒沙.霍普金斯不是沒有考慮過――空曠的教室?無人的懺悔室?蝙蝠群居的洞穴?深夜的海邊?或許有數之不盡的地方可以讓他和別西卜單獨談話――過多地暴露自己的能力是不明智的,但總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樣做是正確的。


    為什麽是正確的?


    在別西卜看來。自己沒有血緣的兄弟先是沉默,之後似乎陷入了短暫的思考中,最後他在那雙迷茫的紫藍色眼睛裏看到了恐懼。


    他握住撒沙的手,那隻手冰冷的就像是剛握過冰塊,別西卜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也許沒有霍普金斯聰明,但海神島人對生死總是格外敏感。他幾乎就在下一秒鍾就猜到了撒沙想到的東西。


    別西卜剛想說些什麽,帷幕突然狂暴地抖動起來,他沒有絲毫防備地被甩了出去。


    他回來了。


    ***


    這場小意外讓他們的談話不得不延後到第二天。


    撒沙在煩惱,別西卜倒不覺得他們在前一晚發現的問題有多糟糕,很顯然,想要進入一個人的思想與讓一個人進入自己的思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有第二個人有著撒沙一樣的能力,別西卜又不是個給根棒棒糖就會跟著陌生人走的小姑娘,最起碼他還能召喚史前猛獁象。


    而且霍普金斯已經給了他不少資料和體驗,他對這個並不是一無所知。


    別西卜在牛奶的香味中第二次進入撒沙的領地。


    他的朋友盤著雙腿坐在床上,一對黑眼圈讓他看上去就像隻不高興的浣熊。


    “這是怎麽回事?”別西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按照他們現在的體質,就算是十個晚上不睡覺也不會出現這個問題。


    “潛意識。”撒沙回答,別西卜的態度直接影響到了他,他看起來不再那麽緊繃繃的了。


    “把它暫時性地擱一邊去吧。”別西卜說,“我們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頂多四個月,”撒沙說:“他們希望在複活節前試開一場。”


    “等它真的開始賺錢了,會有其他的人來接管這兒的生意,”別西卜說:“真正的管理不會交給我們。”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真的想要終結這筆買賣,”撒沙說:“我們隻可能在這半年裏找到機會――另外,我想切加勒.比桑地不會因此而感到欣慰的。”他提醒道。


    “那就別讓他知道。”


    切加勒.比桑地是別西卜的父親,別西卜就和其他的海神島人那樣既愛他又畏懼他,既不想讓他失望,也不想違背他的意願。


    海神島上的孩子都是被製造出來的,男孩有男孩的模子,女孩有女孩的模子,兒子像父親,弟弟像哥哥,侄兒像叔叔,沒人能走歪。在海神島上,對於敵人與獵物的殘忍會被大肆讚揚,而對無關緊要的人心存憐憫則會被視為叛逆或是膽小鬼――別西卜姓比桑地,他是切加勒的繼承人,未來的“唐”。


    隻有魔鬼才知道會有多少雙眼睛看著他。


    別西卜不是小天使,他殺死了約翰.卡遜,一個無辜的海生物學家,一個女兒的父親,但靠著七八歲甚至更小的孩子在拳台上打個你死我活來賺錢依舊會讓別西卜感到惡心,雖然他很清楚,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必須把它做好。


    他不敢讓自己的真實想法有著一絲一毫的泄露――海神島上的男人們從來就很懂得如何讓男孩們保持頭腦“清醒”。若是切加勒覺得他唯一的兒子真的無可救藥了,別以為他會就這麽讓別西卜那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他總有辦法用到他的――他會找個女人再給他生一個男孩,等男孩長大,確定他能稱心如意,他會親自動手殺了別西卜,如果那時候別西卜還能活著。


    撒沙知道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安東尼.霍普金斯是個危險人物,毋庸置疑。在“食屍鬼”的認知中,對他人抱持善意本來就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舉動――或許就在辨認對方是否無害的當兒你就會被捅上一刀或是被打爆了腦袋,他更希望看到一個冷酷無情的撒沙.霍普金斯,因為那意味著他能更好的保護自己,保護撒沙。


    為了保護毫無幹係的人而讓自己處於懷疑與危險之中,這絕對不是霍普金斯醫生想要看到的,沒有那個人能比撒沙更能了解“食屍鬼”。


    他不會介意分離與封閉他認為撒沙.霍普金斯不需要的那部分的。


    (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羔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魚並收藏羔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