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和平常一樣,男孩子們被督促著上床睡覺。別西卜就和刷牙那樣簡單而快捷地做了禱告,不過他覺得自己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他祈禱聖母和上帝保佑切加勒,他們的“唐”,還有他的父親,油墩墩的佩皮,做菜手藝高超無人可比的老安德裏亞娜,梅亞雷,托托,“釘子”――希望他早日痊愈,還有霍普金斯父子。


    他平躺在床上,臉朝上,雙手交叉在前胸,閉著眼睛,紋絲不動,一心一意地等待著睡意的到來。


    時針嘀嗒嘀嗒走過了半個圈,有著大魔王之名的男孩認為自己早該一頭栽進一個美夢或是惡夢中,可他的腦子裏始終鬧哄哄的,充滿了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兒:今天早上他去看了“釘子”,這幾天他一直乖乖的呆在家裏,雖然看上去很不錯。但“釘子”的父親仍然不準許他出門,同樣令別西卜頗為無可奈何的是,在經過那件事情之後,“釘子”對霍普金斯們的敵意有增無減,他拒絕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道歉或是表示善意,即便就事實而言,他們救了他的命。


    “唐不會高興看到自己的客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別西卜誠心誠意地說。


    他沒料想到“釘子”會脫口而出:“他老糊塗了!”


    別西卜實打實地吃了一驚,他想要知道“釘子”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但“釘子”隻是沉下臉,一言不發。


    指針跳啊跳得又走過好幾個刻度,別西卜的腦子反而愈來愈清醒,心髒在耳朵裏咚咚咚地敲著鼓,遠處傳來海浪拍打石塊的聲音,間歇性地夾雜著幾聲試探般的輕聲叫喚,屋頂上悉悉索索,有可能是老鼠――島上的老鼠能長到聖誕節火雞的分量,也有可能是正值繁殖期的海鳥,它們會在夜裏聚集到繁殖場所,以減少後代被獵食的機會。


    他的後背與四肢都在隱隱作痛,脖子就像被人插進了一根鐵管,柔軟的床鋪突然變得難以忍受。


    別西卜翻下床,安靜而迅速地穿好衣服,打開窗戶,冰涼潮濕的空氣湧進肺部,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感覺好極了――他爬上窗台,窗台很窄,他跨坐在上麵,外邊的腿和腳趾能碰到石質的牆麵和屋瓦,瓦片的觸感很奇特,像是貝殼,某些地方格外粗糙,而有些地方卻光滑的如同瓷器。


    城市的光線汙染暫時還無法涉及到這裏,海島的夜空是純淨深厚的深紫色,星光細小、但密集,閃爍如同品質上佳的鑽石,它們注視著男孩敏捷輕巧地從窗戶裏爬出來,踮著腳尖,踩在下層屋麵的脊骨上,略帶點搖晃,怡然毋懼地走到屋脊的端頭,低頭看去,下麵黑沉沉的一片,陡直的牆壁上既沒有凸出的窗台也沒有樓梯或任何可以用來攀爬的東西。不過這可難不住別西卜,他仔細地辨識著,終於找到了那棵大栗樹,這棵樹雖然比不上生長在埃特納山上的“百騎大栗樹”(因曾容納一百騎士在下麵躲雨而聞名遐邇)龐大的驚人,卻也有著相當廣闊的胸襟與不凡的身高,茂密茁壯的枝葉更是輕而易舉地覆蓋了足有四分之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庭院,別西卜隻要跳過為了不至於完全擋住陽光而特意修剪出來的三四英尺空距就可以了――孩子就像一隻橄欖色的貓那樣輕盈地躍出了屋脊,他的身體在空中伸展,拉長,眨眼間,他已經抓住了一根早已看準的枝條,婆娑的大樹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他,如同一隻扁盤接住了一顆巧克力豆。


    一根枝條接著一根枝條,男孩在幾分鍾後下了樹,整個過程並不比下樓梯更難。


    落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後,別西卜屏息靜氣地站在了黑暗裏,他側耳傾聽,沒能聽到大人們的鼾聲,但房子裏靜悄悄的,想來也沒人發覺他不在自己的房間裏。和其他地方不同,在海神島上,除了某些特別的日子(譬如說搜集海龜蛋的時候),敢於夜遊的孩子會遭到極為嚴厲的懲罰,因為他們會打攪到忙於“幹活兒”的大人――好奇心和機靈勁兒可不能用在這裏――別西卜並不是個聽話乖巧的孩子,可同樣地,他要比其他人更懂得什麽叫做規則與底線,這是他第一次嚐試著踩踏在那條細細的冷酷無情的界線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該那麽做,但不知為何,總有個聲音在不斷地鼓動著他,就好像芒刺紮在他的身上,逼迫著他放棄舒適的睡眠,冒著挨頓鞭子的危險在深夜時分跑出房間。


    就一會兒,他對自己說,從栗子樹下走出去,圍繞著橄欖林走一圈,也不過就是半小時的樣子,然後他就可以回房間上床睡覺了。


    ***


    佩皮打開了別西卜的房門,卻沒能看到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他不敢置信地上下左右地掃視,視線終於停留在了敞開的窗戶上,他立刻走過去,發現窗戶被一根沒削過的鉛筆頂住,沒法徹底關上,唐的老夥計立刻往下看,他所能看到的隻有從黑影裏伸出無數枝條的栗子樹。


    “發生什麽事兒了?”老安德裏亞娜站在門口,一隻手抓著自己的披肩,而另一隻手上抓著槍柄挖空以減輕重量的所謂“運動型”手槍,保險已經打開,槍口衝著地麵。


    “別西卜跑出去了,”佩皮說:“你知道他會去哪兒嗎?”


    “不知道。”老安德裏亞娜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得走了。”


    佩皮猶豫了一會:“等我給他留個信。”他拔出自己的槍,飛快地旋上消聲器,往那扇在夜風中搖擺的實木百葉窗上開了一槍,威力強大的子彈掀飛了半個窗戶――如果孩子回來了,就會知道這裏已經不安全了。


    和他們一起離開的還有幾個年輕人,他們剛接到“唐”的通告,這棟宅邸已經不再是受保護的地方了,老安德裏亞娜走在最後,關上了所有能關上的門窗,電閘,還有自來水管的總閥。


    ***


    “唐”的宅邸在九點二十分的時候突然爆炸並燃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整個庭院,和別西卜的臉。


    反應靈敏的男孩毫不猶疑地鑽進了橄欖林,他聽到了狗叫聲,槍聲,還有瀕死者喉間發出的最後一聲慘叫和哀鳴,他頭也不回地跑著,穿過了整個橄欖林,鑽進了玫瑰叢,玫瑰叢沒有橄欖林那樣寬容,也不夠高大,別西卜隻有手腳並用地在裏麵爬行才能躲開不懷好意者的搜索,玫瑰莖稈上粗壯尖利劃傷了他的臉、裸露的手臂和腳。


    別西卜沒想到會怎麽快就遇到人――他才鑽出玫瑰花叢,就差點和“釘子”迎麵撞上。


    別西卜想要說話,但他之前太緊張了,一時間沒法發出聲音。


    “釘子”向後退了一步,別西卜這才發現他衣著整齊,瘦小的男孩眼神呆滯地看著麵前的人,別西卜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如此複雜的表情――喜悅?焦躁?恐懼?茫然?或許還有些其他的,他含糊不清地囁嚅了幾句,別西卜根本沒能聽清他在說些什麽,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抓起“釘子”的手――想要傷害“唐”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托托的朋友,他不能讓“釘子”一個人留在這裏。


    “釘子”繼續向後退了兩步,別西卜抓了一個空,然後他驚恐地看著“釘子”張大了嘴巴……


    “他在這兒!別西卜在這兒!”


    有那麽一秒鍾,四周安靜地就像個墓地,似乎就連大火燃燒的聲音都消失了,但轉眼間,周遭的空氣重新沸騰起來,狗群的吠叫聲立刻往這兒來了。


    別西卜想要逃走,可“釘子”猛地撲了過來,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他的腳緊緊地纏住了別西卜的。


    假若是在幾個小時前,別西卜有足夠的力氣擺脫這個卑鄙的累贅,但他之前已經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他的指甲掐入了“釘子”的皮肉,“釘子”一聲不吭,動也不動。


    別西卜知道自己應該弄死“釘子”,他是個叛徒,是個出賣者,可他同時也是和別西卜一起受洗禮,一起尿床,一起挨鞭子,一起上學和逃課,捉弄老師,親密勝過兄弟的朋友,即便是曾經的。


    還有另一件更讓他痛苦的事兒――海神島上,未成年的兒子隻可能是父親的附庸,他們不會違背父親的意旨,“釘子”的出賣意味著他的父親托托也已經背叛了“唐”,“馬索耶”的首領切加勒――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別西卜的手指開始用力,他能折斷“釘子”的手臂,而後是脖子,那時候無論來的是誰都沒用了,“釘子”必定會死在他前麵。


    但在此之前,“釘子”已經鬆開了手臂,他倒在了地上,麵部扭曲,極度的痛苦令他渾身痙攣――撒沙背著光站著,輕輕地將一隻微型無針無痛注射器拋進玫瑰花叢。


    在大霍普金斯的協助下,海神島的居民們順利地找到並撈起了大部分已碎裂不成形狀的氰水母,作為酬勞之一,那些危險的有毒觸手被交給了安東尼.霍普金斯醫生,這些材料沒被白白浪費,他從水母觸手的刺絲囊中成功地提取到了足量的毒素,並將其中的一部分交給了自己心愛的兒子。


    “跟我來。”撒沙說。


    “來不及了,”別西卜吞了口口水:“你快走。”他們還沒發現撒沙,隻要有自己在,不會再有人注意另一條脫網的小魚。


    兩張看似憨厚且表情嚴肅的臉從黑麥草裏鑽了出來,紐波利頓獒犬的臉就像是被折疊過上百次的巧克力色抹布,它朝空氣嗅了嗅鼻子,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到兩個孩子身上,尤其是別西卜――別西卜知道,它下一刻不是撲過來咬住他的喉嚨、手腳就是發出可怕而響亮的吼叫聲――得看馴養師是怎麽發布命令的。


    “我很抱歉。”別西卜知道有好幾個人不怎麽喜歡外來的霍普金斯,撒沙不可能得到什麽好待遇,隻希望不會像自己所將要碰到的那樣糟。


    “沒關係。”撒沙說,他在別西卜未能阻止之前走過去,碰碰兩條狗的大腦袋,讓後者目瞪口呆的是,兩條獒犬表現出了難以想象的溫順,它們用濕漉漉的鼻子擦了擦撒沙的手,閃電般地跑開了,隔了幾秒鍾,別西卜聽到它們在另一個方向發出震耳欲聾的吠叫聲,其他的狗和人都被吸引過去了。


    撒沙拉住了別西卜的手,他們低下身,在滾熱的空氣和隱隱約約的噪雜聲中溜出了密密匝匝的細密羅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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