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算盤聽罷心服口服,暗讚張三爺看透了世情物理,當天他就同鐵磨頭、了塵三人,辭別師門出山,做起了摸金倒鬥的營生。全\本\小\說\網\


    那時候正處在改朝換代的亂世,到處都是天災人禍,老百姓多受倒懸之苦,三人先到河南邙山開市,接連盜了幾座古墓,把墓中最值錢的明器取出來,經營古物,換錢換糧,周濟災民。他們這幾趟買賣都做得順風順水,此後的足跡所至,踏遍了山西、陝西、河南、山東諸省,不知盜發了多少山陵巨塚。


    自古道“凡間事,天上做”,所以在人生世上,不論你水裏火蜂地奔波,最後成事與否,往往都在天意。趕上大運了,撞上什麽都是買賣,火焰也似的漲起來,沒有盜不成的古墓;若是時運衰退,那真是潮水也似的往下退,凡是碰著的,就全是折本的,身家性命往往都要賠在裏邊。


    財運有起有落,不可能總那麽順利,有一年,該著金算盤他們三個人倒黴,三人看準了洛陽附近的一處古墓,於是裹糧進山,不期撞上了一場戰亂,大隊敗兵從戰場上潰退下來,敗兵勢大,趕著無數難民,鋪天蓋地般擁進山來,把金算盤師兄弟三個衝散在了山裏。


    了塵和鐵磨頭救了一夥災民,躲入山間古墓林中。那些難民中,有個懷孕待產的婦女,在混亂中牽動胎氣即將臨產,誰知胎兒橫生倒長,眼看臨盆難產,就要一屍兩命死在荒山野嶺。


    了塵一向心腸仁善,哪裏忍心看著別人當場喪命,他看出這片古墓林裏,有座墳丘封樹儼然,了塵審視地脈,縱觀山形,料定墳裏邊肯定有棺材泉,也就是地宮裏有泉眼——在民間有種說法,把棺材湧燒滾了能夠順產。


    於是了塵和鐵磨頭一商量,救人要緊,拽出旋風鏟來,飛也似的挖開墳土,區區一處土墳,哪架得住兩個摸金高手挖掘,頃刻間就見到了棺材蓋子,誰知墳土棺板裏藏有銷器,二人大風大浪沒少經曆,陰溝裏翻了船,鐵磨頭被機關打中罩門,當場死於非命。


    了塵這才想起來,當初下山時,師傅曾千叮嚀萬囑咐——“合則生、分則死”,如今果然是應了張三爺此言,倘若有金算盤在此,他最精於五行八卦各類數術,肯定能識破棺中機關,但一念之差,鑄成大禍,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後來金算盤來尋兩個搭檔,見鐵磨頭竟已橫屍當場,也是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隻能說人莫與命爭了,跟了塵兩個嗟歎了一回,含淚將鐵磨頭的屍體焚化了,骨灰裝到瓦罐裏。


    了塵和金算盤一商量,按師傅所說的“合則生、分則死”,咱們兩個今後要是再去倒鬥,估計也不會有好結果,看來是不能再做摸金的勾當了。


    了塵這些年來看盡了民間之苦,自道本事再大,也救濟不了億萬天下蒼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打算掛符卦金,帶著鐵磨頭的骨灰壇,去江南寺廟中出家為僧,以後伴著青燈古佛,懺悔前塵往事。


    金算盤不想出家,也不想摘符,既然倒鬥的事不能做了,還可以做老本行,繼續當個販貨牟利的商人,賺了錢一樣可以扶危濟貧了,於是就跟了塵說:“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們今日一別,將來肯定還有再見的時日,你要遇到什麽麻煩需要幫襯,隻管到黃河船幫裏尋我就是。”


    在古墓林中一別之後,金算盤果然隻在黃河流域買賣貨物,他本就是商賈世家出身,行商販貨之事再熟悉不過,但天災不絕,生意也不怎麽好做,加上凡是慣盜,必有癮頭,況且天下又有哪種營生有倒鬥來錢快?金算盤仗著自己聰明絕頂,眼見黃河水患泛濫,餓殍遍地,所以仍在暗中做些倒鬥的勾當。他清楚這是玩命之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心裏也是發虛,所以每次都是謀劃周密,沒有萬全的把握絕不下手。


    有一年金算盤販了一批貨物,搭了條船往下遊去,當時恰逢黃河水漲,巨流滾滾而下,金算盤正在甲板上同幾位客商閑聊,忽然天地變色,天上的太陽就像沒了魂兒,白慘慘的隻剩一個影子,旋即連日頭都失去了蹤影,天地間黑雲四合,河麵上濁霧彌漫,夾雜著豆粒大的雨點和冰雹往下落。


    船老大連叫不好,天地失色,說明水府裏有老龍受驚,這是黃河暴漲的征兆,趕緊將船駛向附近的碼頭。貨船冒著暴雨剛剛停住,後邊的大水就到了,隻見黃河上遊濁浪排空,水勢幾乎與天空相連,分不出哪裏是大水,哪裏是天地了。狂風中大雨、冰雹,裹著河底的泥沙,一股腦兒地傾瀉下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近似黑暗的昏黃之中,真乃是“黃河泛濫乾坤暗,波濤洪流滾滾來。


    金算盤見暴雨如注,四下裏越來越黑,知道這是遇上塌天的災難了,這時候就算有天大的本領,也對抗不了黃河一怒之威。他顧不上滿船的貨物,隨著眾人跳下船來,拔足向高地上奔跑,那些逃難的人群,眾人當中有腿腳慢的,就當即被渾濁的水流卷走,死在水裏的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以前張三爺曾說金算盤身手不行,可那是分跟誰比,相比了塵與鐵磨頭是差了許多,可畢竟是做了多年摸金勾當的老手,比起那些普通人來,他的腿腳也算是格外敏捷,被大水所迫,在暴雨中一路狂奔,最後舍命搶上一處高岡。


    金算盤逃至高地,趴在地上往下一看,隻見黑雲已漸漸消退,遠處的天際猶如一片烏黃色的濁泥,其中浮動著暗紅色的光芒,泛濫的黃河以不可阻擋之勢,吞沒了岸邊的村莊、船隻,被黃河大水卷住的人們,和牛羊牲口一起掙紮著隨波逐流,全喂了水府裏的蝦兵蟹將。僥幸逃到高處的老百姓,一個個麵如土色,不住口地哭爹喚兒,但世間的一切聲音,都被隆隆水聲遮蓋,景象慘不可言。


    這聲水水來極快,渾濁的河水足足兩個時辰才退淨,金算盤撿了條命回來,驚魂稍定,一摸身上帶的東西,才發現背後背的金剛傘沒了。


    當初張三爺留給他們的金剛傘共有兩柄,其一乃是摸金校尉傳下來的千年古物,這柄在了塵手中,金算盤隨身所帶的是明代所製,材質工藝與古傘一股不二,也是件極難得的防身器械。肯定是剛才亡命奔逃,把金剛傘失落了,如今多半已被大水卷去,哪裏還能找得回來,隻好再想法子找個能工巧匠重做一柄。


    金算盤打定主意,就順著山坡走下去,想要跟當地老鄉買些東西吃,但大災過後,饑民遍地,田舍村莊都沒了大半,即便有錢也買不到食物。他饑火中燒,正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時候,就見好多人都往河邊走,說是要去看龍王爺,他心覺奇怪,就隨著人流走了過去。


    到河邊一看,饒是金算盤見多識廣,也不免暗自吃驚。隻見在河彎的坡地上,擱淺了一條大魚,尚未斷氣,魚頭比尋常民房都大,滿身巨鱗都和鐵葉子相似,沒有淤泥的地方泛著烏青的光澤,魚目圓睜,頭尾擺動,黑洞洞的魚口一開一合,腥不可聞,看它的魚嘴大小,恐怕連千百斤的大黃都不夠它一口吞的。


    當地老百姓們全都嚇壞了,戰戰兢兢地跪在魚前,燒香叩頭不止,懇請龍王爺息怒,快回水府,有許多人當即就上前去推,想把龍王爺送回黃河,卻如蜻蜓撼柱,根本推不動半分一毫,也沒地方去找牛馬來拖拽,眼瞅著龍王爺進氣少,出氣多,瞪著魚眼死在了岸邊。


    金算盤看了多時,然後向叩拜龍王爺的百姓們打聽一番,找到路徑進了縣城打尖吃飯。聽當地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水,雖然來急退得快,可造成的損重,而且黃河水府裏的龍王爺死在了岸上,絕不是什麽好兆頭,後邊肯定還有大災難,如今黃河泛濫,淹死了不知多少人畜,這裏本就地薄人窮,十年之內元氣難複,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窮人。


    這些話聽在金算盤耳中,便動了惻隱之心,眼見天災無情,苦了兩岸的黎民百姓,心想:“這等大災過後,定然饑民遍野,現今世道衰廢,官府無能,除了我,誰肯來管?”當下就有心置辦糧食賑災,但他的貨物失在了河中,消折了本錢,身上雖然還有些錢,可麵對成千上萬的災民,無疑是杯水車薪,於是動了倒鬥的念頭,思量著要做一票大買賣。


    金算盤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當時從一位客商口中得知,在離此不遠的龍嶺,有處大唐皇陵,藏在崎嶇盤陀的蛇盤坡裏,要是能從其中盜出一兩件皇家珍寶,就不用為籌措錢財發愁了。隻是他熟知陵譜,卻推算不出唐代有哪座皇陵是建在此地。


    他在客棧裏撿了幾個舌漏,窺到一些端倪,問清了去龍嶺的路徑,便進山尋找古墓,果然見山中形勢不俗,雖然山體支離破碎,但掩蓋不住龍飛鳳舞的氣象,按理是個皇陵的所在,隻是附近零零星星有幾處村落,常有放羊放牛的在附近徘徊,想打個盜洞挖進古墓地宮容易,但難掩人耳目。


    金算盤想了個主意,又回到黃河岸邊,眼見大魚屍體仍然停在河邊,便對當地百姓聲稱願意出錢建座龍王廟供奉魚骨,以求河神老爺保佑地方上風調雨順,並捏造了一些借口,讓眾人相信,魚骨廟的位置一定要建在山裏,否則還會發生水患。


    通過建廟、蓋房、種莊稼來偽裝盜掘古墓的蹤跡,是摸金校尉常用的法子,鄉民們不知底細,自然信以為真,當即便由金算盤出錢,百姓們出力,把大魚的骨骸運進山裏,搭建了一座龍王廟。


    金算盤趁著建廟的這段時間,著手準備倒鬥,依他的經驗判斷,龍嶺古墓規模不小,當地對那座古墓的傳說極盡神秘詭異,料來不是太平的去處,沒有了金剛傘護身,心裏總覺得不太踏實。可另一柄金剛傘留在了塵手中,一別多年,始終沒通音訊,也不知當年那位同伴的下落,隻好搭船到河北保定,尋找暗器名家銷器李再重新定做一柄。


    那銷器李是蜂窩山裏的蜂頭,手藝出眾,能造各種器械,但他看了金算盤的圖譜、配方,卻覺十分為難,回為金剛傘非比常物,有些材料不太容易湊齊,而且要求的工藝和火候格外複雜,少說也得一年才能打造出來。


    金算盤急著去盜龍嶺古墓,根本等不到一年半載,加上隔的年頭多了,他對當年張三爺的囑咐也已記得淡了,心想自打鐵磨頭死後,自己獨個也盜了許多大墓,都不曾有半分閃失,隻要倒鬥時謹慎些個,憑著一身見識,縱然有些機關暗器,料也足能應付,不會出什麽太大的差錯,哪這麽巧就真折在裏邊了?


    但這時候他那副形影不離的純金算盤,好端端的突然就開裂破碎了,黃金算珠落了一地,這算盤乃是他傳家的寶物,無端毀了好不心疼。他心中隱約覺得,這多半不是什麽好兆頭,就預感到閻王爺要收自己這條命了。


    金算盤聰明一世,遇事無不深思熟慮,但這次真可以算是吊客臨門,黑星當頭,就像鬼迷心竅了一般,即便觀音菩薩顯靈,也勸不得他回頭了。索性把心一橫,琢磨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真要該死,在家中閉門坐著也會無疾而終;要是命不該絕,縱然在刀山火海裏走個來回,全身上下也能完好無損。與其膽戰心驚地燒香求菩薩,還不如該幹什麽幹什麽,又想:“倘若從龍嶺古墓裏盜出珍寶,賑災救民,積德必定不小,真要能把這件大善舉做成了,暗中就必有鬼神相佑,說不定還可再增壽延年一紀。”


    他覺得那座唐墓規模雖大,卻能推算出內部的地形結構,有把握單槍匹馬盜取墓中寶貨,但也想到可能會在古墓中遭遇不測,萬一有些閃失,豈不是死得悄無聲息?在傳統觀念中,名聲往往要比性命重要,正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於是將他平生所曆,都寫在販貨的賬本上,連同毀壞的純金算盤,一同封在一匣子裏,暫且寄存在銷器李的櫃上,約定等到拿金剛傘的時候一並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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