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部香港電影名為《犀照》,馮德倫和阿嬌的片子。男主角劉誠被誣陷判處死刑,臨刑之前聽到劊子手大吼:“一走之後莫回頭!走!”耳邊聽著,身上的繩索居然就斷開了。他費盡全力跑回家鄉,和同伴女律師藍小芊相遇,共同調查案件的真相。但直到影片後麵,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在行刑時便已死去,掙脫繩索的隻是自己的亡魂而已。小芊之所以能看見自己和自己對話,是因為她也是一個靈體出竅的生魂。


    隻有“魂”才能與魂相遇,隻有“魂”才能與魂交流。


    那麽自己現在又是什麽狀態?


    蘇凜看著身旁的時天允。


    他見過鬼魂,參加過三個靈異故事,對於鬼魂這種東西早已習慣了。雖說還沒到“麻木”的程度,見了也仍然會害怕,會慌亂,但卻已經不會像第一次靈異故事中那樣,發現死者就站在自己的麵前,結果嚇得一步都動不了了。


    剛剛第一眼看到時天允的時候,他甚至曾有一瞬間的驚喜,心想著會不會時天允根本就沒死,類似這樣的狗血劇情。但是那種白到發青的臉色,那種陰冷的氣息,毫無疑問,站在這裏的時天允已經不是個活人了。但即便如此,他卻並不感到害怕,因為時天允還像以前一樣,跟他插科打諢,說些糊裏糊塗傻裏傻氣的玩笑話,跟靈異故事裏麵的鬼魂完全不一樣,也不像是那個渾身裹在大衣裏麵,戴著墨鏡口罩和兜帽,散發著濃烈的腐臭味道的死者。


    人類跟鬼魂這樣自如地交談,這種狀況真的有可能發生嗎?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或許以後解決靈異故事就多了一種新途徑。還是說,自己也像是鍾欣桐扮演的那個藍小芊一樣,處於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態?


    想不明白。蘇凜晃了晃腦袋。今天他搞不懂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回到之前的問題,看時天允自信滿滿的樣子,好像很有把握能讓自己恢複過來,回到以前那種精神的樣子。蘇凜搞不清楚他的信心是從哪兒來的。《彈丸論破》中的論破是通過各種證據來反駁擊破其他人話語中的矛盾和錯誤,但時天允的論破卻是要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這要怎麽去做到呢……在自己的心理中,自己所認定的東西就是“真”啊,除非……他能夠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別開玩笑了!蘇凜不相信。雖說是摯友,但兩人之間的相交也才不過三年而已。況且這也不是可以按照時間來計算的東西。這就好像在動畫片中,自己張開了一個“領域”,那麽領域中所有的規則就都聽命於自己,這家夥憑什麽去獲勝呢?!


    完全無法理解,但蘇凜仍然滿懷著興奮與激動答應了。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沉寂了二十多天的心靈,為何會在這一個無趣的挑戰麵前燃燒起來。是因為對方是許久未見的好友?是因為處在這種怪異的環境之中?亦或者是……


    他沒有再繼續考慮的空餘,因為時天允突然發問了。


    “呐,蘇凜,還記不記得,第二個故事開始之前,你和那個會長,也是站在這樣的天台上聊天的吧?”


    蘇凜愣了一下。


    “喂,明明說好是你來‘論破’我的,為什麽要由你先提問啊?”


    “哦……”


    時天允用拳頭敲敲腦殼,一吐舌頭,做出了一個欠揍的賣萌表情。


    “我忘了!”


    “忘你妹!”蘇凜沒好氣地罵道,“對,我是跟……他一起,好像有聊過一會兒。”


    提到陸方秋會長的時候,他心裏還是會稍稍一緊,頓了頓才繼續說了下去。


    “那麽你還記不記得,他有說過一段話,是跟‘後悔’有關的。”


    蘇凜一挑眉毛。


    “你怎麽知道的?”


    “你管我啊?”時天允哼了一聲,“我是鬼嘛,就是天天閑的沒事到處飄來飄去的那種鬼嘛!我就是知道咯,你奈我何?哼哼,你還記得他原話是怎麽說的嗎?”


    蘇凜摸著下巴回憶。


    “約摸記得一些,好像是說‘世界上不後悔的人隻有兩種,一種宗教瘋子,另外一種就是騙子’。……喂你怎麽了?”


    時天允蹲在地上用手指頭畫圈圈。


    “不、要、理、我!”他用沉悶的語氣說道,“我靠!人家餘敏兒本來那麽傲氣一個姑娘跑到你家門口來求你你都無動於衷還當著人家的麵把門給摔上了!結果一個大老爺們兒的話你卻記得這麽清楚,我真懷疑你的人生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你的性取向轉變得如此讓人不能直視!”


    “直你mb!”蘇凜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能不能別耍寶了?!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踢下去啊?!”


    “誒……別這樣嘛,人家當了二十年的公子哥兒一直以來都要帶著高大上的氣質去生活連耍寶賣呆的時間都沒有真的好累的!現在好不容易死掉當鬼了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當然要先體驗一下從沒有試過的事情咯~~!”時天允打了個哈欠,“反正本少又不急,也沒必要讓你必須在這次故事結束之前恢複過來,不如就讓辰誌龍那個垃圾貨色被鬼魂一刀捅死就最好嘍!……啊,話說如果你救他一命的話,就相當於讓他欠你一個人情囉?別看那小子是那副德行,道上的人對於‘信義’和‘恩怨’還是挺看重的。嗯哼,到底該選哪邊好呢?真頭痛啊……喏,那麽總而言之,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天,就是陸方秋會長把你救下的那一天,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蘇凜的麵色沉了下來。


    “……怎麽可能會不記得。”


    是的,在當時明明僅有幾瞬的畫麵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卻如同沒有關嚴的水龍頭一樣,一點一滴地在自己的指尖流淌而過。就連沒有看到的情節,他都可以在腦內補充完整。


    當時女鬼控製著那輛車子,向著自己的身體呼嘯而來,完全沒有躲避的餘地,他就那麽直挺挺地站在路邊,隻等著車輪從自己瘦弱的身體上碾壓而過,跟不講理的靈異相對,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他的生命已經隻剩下祈禱還有前世可以讓他繼承的時間了。但就在那時——


    那個方才趕到,把摩托車往旁邊一丟就衝過來撞開了自己的人影,蘇凜在一刹那間好像看到了他的麵容,那樣模糊,卻在回憶中漸漸清晰。他那因撞擊而從臉上滑落的黑框眼鏡,筆挺的製服,還有……胸前在車燈中熠熠生輝的徽章,在錦衣學園的校徽紋樣右邊印著的花體字:


    “學生會長·陸方秋”。


    然後,天旋地轉,身體與地麵的摩擦撞擊,耳旁似乎傳來了什麽被壓迫折斷的聲音。學長支離破碎的身體,充血凸出的眼球,斷斷續續的話語,以及……嘴角流溢而出的內髒碎片……


    “呃……”


    蘇凜捂住胸口,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橫隔膜上淤積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


    “記清楚了吧?那麽我就開始發問了,蘇凜。”時天允淡淡地說道,聽不出是否蘊含著感情,“你覺得,他會對救了你這件事感到後悔嗎?”


    “誒?”蘇凜一愣,“……我怎麽會知道啊?”


    “真的不知道?其實用邏輯推就很簡單了!”時天允突然又壞笑起來,“你看哪,首先做個假設,他在救完你之後後悔了。‘啊我為什麽要救蘇凜這個連送上門的女孩子都要拒之門外的白癡我好後悔啊’……類似這個樣子。那麽這種想法不就和他救你的行動相背了?出爾反爾的人就是騙子咯!騙子不就屬於會說出‘不後悔’的那一類人嘛,和假設相悖,因此使用反證法推得,學長沒有後悔!大功告成!”


    蘇凜用“—_—”這樣的表情凝視了時天允整整三秒,然後說道:


    “去你mb!”


    “我靠你怎麽又罵人——啊不罵鬼啊?!鬼也是有尊嚴的好不好?!我告你歧視啊!”時天允當即跳了起來,如果不是長著那麽一張白到發青的臉,蘇凜懷疑他的臉色一定會漲到通紅,不過自己這邊倒是毫不在意。


    “誰讓你一點正經話都不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論破’的,苗木和日向要都跟你這麽沒譜我早就棄坑了!”


    蘇凜沒好氣地說道。


    “這樣啊……”時天允聳了聳肩,剛才明明還是一副要發火的樣子,結果卻在一瞬間就冷靜了下來,真讓蘇凜懷疑這貨到底還有沒有感情。隻是又聽他說道:


    “呼……阿凜啊,其實比起讓我來說,還不如你自己去回憶。好好想想,陸方秋會長他真的沒有任何的表現可以讓你確認這一點嗎?還是你自以為是地不願去回想?隻要隨便一想就肯定能夠想起來的,能夠證明他當時到底有沒有後悔的事情……”


    能夠證明……的事情?


    蘇凜瞪大了眼睛。


    隻要隨便一想……就肯定能夠想起來的……


    “蘇……呃……沒事?”


    “攝影師……他就在……”


    “逃……蘇……快……快逃……!”


    蘇凜捂住額頭,時天允說得對,他當然能夠想起來的,能夠作為證據的東西。那就是存在於他回憶之中的,學長最後時分的遺言!


    “想起來了?”時天允冷冷地說道。


    蘇凜沒有回答。


    是的,學長沒有後悔,他當然不會後悔!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掛念著讓自己去完成這個靈異故事,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小命!是他讓自己快逃,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那裏。說不定他還有救,隻是不願意成為自己的拖累,他——


    “現在你明白了?”


    時天允又開始“梆梆”地敲擊著欄杆,那聲音震得蘇凜心煩意亂。


    “他不會後悔,因為他就是那種高尚的人,擁有那樣高尚的靈魂!你有什麽資格去質疑他的決定?他的善良?!若是沒有——”


    時天允提高了聲音。


    “他心甘情願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救了你,你又有什麽可去慚愧的?!”


    “不、不是那麽講的……”蘇凜有些慌亂地搖頭退後,“就算他不在乎,難道我就能不在乎了嗎?不同的人心裏想的事情也不會是一樣的啊!而且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因為我而死,是我把他害死的啊!”


    “嘖……”


    時天允咂了咂嘴,他的目光似乎又陰沉了幾分。


    “阿凜……你太自我主義了。用我剛才說過的話,自以為是!不要用你的庸俗去覆蓋於別人高潔的思想上!”


    “什——?”


    “哈啊……”


    穿著板整正裝的青年歎了口氣,卻又表現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嘛,沒辦法,真沒辦法!當初我就看出來了,你小子二十年來都是這副德行。一直以來都是隻遵從自己的意誌而活的啊……哼,不過也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跟你做兄弟吧?因為我羨慕啊,一個人可以活得這麽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不為其它任何事情所牽絆所束縛,隻要想到什麽去做就好,從來不會擔心在意他人的眼光和說法。真是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啊……”


    蘇凜愣在了那裏。


    “什、什麽?我……太自我主義?”


    “就是那樣!”時天允抱著胳膊冷笑起來,“回想一下我們剛開始認識的時候(具體內容見前篇),你明明知道我是認錯了人,但為了不讓小鈴受到傷害,所以被打成那副德行都沒有哼出一聲。但其實,那並不隻是出於對她的保護,同時也是你的自作主張。你認為作為兄長,作為男人,就應該替妹妹承擔那份罪責,所以你去承受了。之後你打我的原因亦在於此,你難道沒有想過,萬一我不是個守諾的人,那麽當時你確實可以出氣,但之後你和小鈴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嗎?你沒有!因為你是蘇凜!你當時決定要教訓我,所以你就那麽做了!這就是你的‘自我’!”


    他喘了口氣,接著說道:


    “現在也是一樣。你自顧自地在那邊慚愧,完全沒有去在乎過別人的想法。你也不想想,陸方秋會長豁出性命救了你,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在這裏自怨自艾然後死在某一次故事中嗎?救下這麽一個廢人對他有什麽好處?!白癡!他是在期待著你,期待你能夠帶領學生會的那些人從靈異故事中闖出一條路安然活下來!他相信你會是那樣的人,所以才拚上命去保護你。可是你做了什麽?你對得起他嗎?對得起其他人對你的期待嗎?”


    “我……”


    “好好給我看看下麵!蘇凜!”


    他用手指著天台的欄杆下麵,示意蘇凜低頭。蘇凜疑惑著照做了。然而當他往下瞟去的第一眼,這個瘦弱的青年,整個身體都僵在了那裏,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人!


    全部都是人!


    組成了蘇凜整個生命圈子裏的人!


    他呆呆地凝望著天台之下,看著所有的那些熟識的麵孔。真奇怪,明明站得這麽高,隔得這麽遠,他卻能清楚地看到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細微的動作。時天允空洞而悠然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有人說,世界很大,但對一個人來說,世界的距離就是他與他認識的人身邊那麽窄小的一點範圍。不認識你的人,他們的心不會因你的哀傷、痛苦以及死亡產生波動;但對於那些熟識你的人來說,你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動作,都會是他們記憶之中的一道閃電雷鳴。想象一下,蘇凜,如果得知你死了,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如果……得知我死了?


    蘇凜看著底下趴在床上痛哭流涕的女孩——樓下怎麽會有張大床呢?但他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好像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而然。蘇鈴把自己嬌小的身體裹在被子裏麵,嗚嗚咽咽的聲音和少女臉上的淚水與鼻涕相互融合著,看起來髒兮兮的,卻分外讓他心痛。小妹口中喊出的每一句“哥哥”都如同猛獸一般劇烈撞擊著他的心弦。床邊散落的是他十幾年來和小鈴和合影,他送她的生日禮物,那個精巧的音樂盒上,跳舞的新郎與新娘還在旋轉著。他還記得自己說過“如果哪天小鈴結婚了,我就去當伴郎囉,然後把小鈴小時候丟人的事情全都說給新郎聽哇嘎嘎嘎——啊對了,有沒有哥哥當伴郎這一說啊?”


    “為什麽我要結婚?哥哥為什麽要當伴郎?當新郎不好嗎?”


    “蠢妮子,女孩子長大了哪有不結婚的?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啊,我又不是為你而生的。”


    “唔……那我就不要長大。我是為哥哥而生的,這樣可以了吧?”


    蘇鈴撿起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翻看著,淚水止不住地滴落到相片上,她卻又慌張地跳起來抽著紙巾要把照片擦幹淨。明明連自己臉上的汙痕都不去管,為什麽要那麽注意一張破照片啊?僅僅隻是一張合影,就算我不在了,你還可以跟夜叔叔舞姨,跟璃兒姐姐和你的好朋友們照嘛!這世界缺了誰都不會停轉,少了誰都沒有問題,明明不就應該是那樣的嘛!


    有什麽東西在蘇凜的心髒中狂亂地湧動著,他不由自主地揪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是啊,她就是為自己而生的!十幾年來不是自己在照顧她,而是她一直在照顧自己這個沒用的兄長!她幾乎從沒有請自己的朋友來家裏做過客,明明平時總是吵吵鬧鬧的,但隻要誇獎她一句就會樂個不停。或許她生活的圈子就隻有自己身邊那麽大,所以把餘敏兒帶回家的那天,自己尷尬得要命,可她卻因為新認識了一位姐姐而滿心歡喜。為什麽會為這種傻瓜哥哥傷心呢?沒用的廢人死掉不就好了嗎?為什麽啊?!


    他抬起頭來,又看到了衝著牆壁發泄的璃兒姐姐,那發狠的動作就像是《rwby》中的爆烈女主yang,直到打到拳頭都出了血,然後又和坐在沙發上的舞姨母女倆抱在一塊兒哀哭。好煩啊……夜叔叔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吧?他走到窗前,用顫抖的手指點上了一根煙,真奇怪,因為舞姨有呼吸係統的疾病,所以他從來都是不抽煙的不是嗎?


    好亂……蘇凜拽著自己的頭發,他想不通。身旁時天允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你看到了?你想的沒錯,阿凜。整個世界那麽大,少了誰都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你那點質量還不足以影響地球的轉動。但是……”


    他慢悠悠地說道。


    “對於每個人來說,世界就那麽大一丁點。你所認識的人,你所關心的人,就是他們組成了你的整個世界整顆心,如果你沒了,就相當於是在他們那顆心上強硬地挖去一部分!那就是在用刀子生生地剜啊!你來告訴我蘇凜,剜下哪一塊不會是血淋淋的肉?那份傷痛就是你將為自己的‘自主’而付出的代價,你狠得下心嗎?!”


    蘇凜沒有回答。他隻是緩緩地蹲下身體,坐到了欄杆邊上。


    “放棄可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阿凜。隻要說一聲,然後什麽都不做就好了——甚至或許連打個招呼都不需要。放棄的代價不用你自己去支付,全部放到別人的身上就好了,讓他們去承受吧,多麽痛快!如果你想要那麽做的話,你可以……”時天允拍了拍麵前的欄杆,“就從這裏跳下去吧,阿凜。我保證這裏足夠高了,而且隻要你在這裏摔死的話,真正的你也一定會靜靜地躺在床上停止呼吸。那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別說了……”蘇凜突然嘶啞著聲音低吼道,“那不一樣的!他們……他們不會記得我,所以也就不用……去承受那些……”


    “也許是那樣!”時天允高聲打斷了他的話,“既然如此,我們就看看那些會記得你的人吧!看那邊,阿凜,看那個可憐的女生!”


    蘇凜追隨著他的聲音移動了視線。


    她就坐在那裏。


    公園的長椅,亦或者是普通的沙發?蘇凜分不清楚,但那都無所謂。他是被少女的臉龐吸引住了。多麽蒼白啊,就像是一具雕製精美的石膏像一樣,隻有側頰劃過的水跡才是她存活的證明。她一動不動,隻是任由那些水珠伴隨著淚痕一遍又一遍地從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地在衣衫上匯聚起來,打濕了每一寸褶邊每一根纖維。她不是在哭,隻是在靜靜地流淚,將所有的哀傷與回憶都流光之後,眼淚就停止了。隻是蘇凜有一種感覺,在那個女孩的餘生之中,她永遠都再不會展露出一絲笑容了。


    蘇凜的心髒又一次被什麽東西攫住了。但時天允的聲音還沒有停止,他又朝著另一個方向努了努嘴巴。


    “看那個女孩,對,金色頭發的那個。你大概覺得她對你的感情不夠深,僅僅是一種依賴罷了吧?其實那麽說也沒錯,我又不是情聖也沒談過戀愛,誰知道女孩子是怎麽想的呢?但是我知道,她就隻是個笨蛋,或者說是傻姑娘。不管是在靈異故事裏還是在感情方麵……如果你不管她的話,她一定很快就會死掉吧?因為她沒那種腦子,她活不長的。你心甘情願看著那種事情發生嗎?阿凜?看著一個在內心深處愛慕著你的姑娘就那麽——”


    “不是那種簡單的問題啊!”


    蘇凜嘶喊出聲。


    “你們一個一個都這麽期待,憑什麽是我啊?!難道我就一定能夠做得到嗎?!你們為什麽不明白啊?你說我自作主張,難道我的推理不是在自作主張嗎?就是因為那樣的自主害死了陸方秋會長,你還想要我再去害死多少人?!”


    他退後一步。


    “夠了啊……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為自己的錯誤而去死了,那種感覺你怎麽會明白……很痛的啊!痛到你不敢再麵對不想再承受的那種痛啊……”


    蘇凜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他脆弱地蹲了下來,就像是一隻孤獨的醜小鴨,沒人會理會他的想法,沒人能明白他的哀傷。隻是時天允仍然板著一張臉,毫無表情,白色的眼仁用冰冷的視線望向這位摯友。陽光灑到他的頭上,卻灑不到他的心裏。


    “……所以我才說你太過於‘自我主義’。”他輕聲說道,“阿凜,你讀過今何在的《西遊日記》吧?就是寫《悟空傳》的那個家夥。那裏麵有一句話,我想你應該記得,因為那太經典了。”


    他動著嘴唇,如詩歌朗誦一般背出了那句話:


    “沒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消逝而恨孫悟空……但孫悟空不這麽想。”


    他露出了笑容,那張發青的臉上展現的微笑比哭還難看,但他低頭看著蘇凜,說道:


    “孫悟空不那麽想,因為他和你一樣太過自主,所以他受了懲罰,被壓在五行山下,還要戴上金箍。群妖為了救他,一個個舍生忘死飛蛾撲火般去擋在他西遊的道路上,然後一個個灰飛煙滅。黑熊精被鎖在觀音座下,他說孫悟空戴上金箍就不再是他了;紅孩兒被蓮座刺穿,最終隻能哭訴求饒;白骨精等了他整整五百年,隻為了用自己的命去換取他的自由,她戴上自己最喜歡的首飾去見他最後一麵,然後心甘情願被猴子一棒打死;牛魔王臨死都要幫他撐起那麵‘齊天大聖’的旗幟,還要鐵扇羅刹去替他收屍。最後猴子自己終究獲得解脫,金箍墜地,就憑借那一棍子。”


    他蹲在蘇凜麵前。


    “你呢?在你醒悟之前?你想要多少人為你犧牲?還是直接走到最後一步?要自己去獲得解脫?亦或者……”


    他的手指在空中轉了個圈兒。


    “從一開始就不要做孫悟空,不要跟從你自己的想法,去聽聽別人是怎麽說的吧?”


    蘇凜還沒明白過來,去聽誰是怎麽說?但他不需要明白了,因為下一秒,他就已經蹲在了自家門口,時天允蹲在他的身邊。兩人一起聽到了那聲重重的門響,緊接著,是少女虛弱的呻*吟——


    “蘇凜……混蛋……最討厭了……”


    蘇凜呆呆地看著餘敏兒泫然欲泣的麵龐,這張臉他才剛剛見到過,但那或許隻是時天允這隻鬼魂製造的幻影。而這一幕,是他清楚地知道發生過的,就在不久之前——


    餘敏兒的手摸上蘇家的門戶,似乎還在盼望著門後的青年能為她將門打開。但是五秒過去,十秒過去,時間如流水般飛逝,她卻終究沒有再次看到那個青年的身影。


    蘇凜垂下頭來。


    對不起,敏兒……我……


    但時天允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仔細去聽。


    沉默了好久,餘敏兒的嘴唇顫動著,吐出微弱的聲音:


    “誰都沒有那樣期待過啊,我們隻是……隻是想著……”


    隻是……想著?


    “隻是想著……你會‘去做’而已啊……”


    少女搖搖晃晃地轉過身,走出了蘇家別墅的小院子。蘇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他不知道為什麽,卻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少女的肩膀,但卻抓了個空。


    “敏兒——?!”


    “別白費力氣了!”時天允嘿嘿冷笑,“那是過去發生的事情,當時你沒那麽做,現在後悔了?哼,哼哼……”


    陽光再一次熾熱地投射到青年蒼白的臉龐上,餘敏兒早已消失不見,他們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那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天台上。


    “聽到了,阿凜?”


    時天允恢複了他那背靠著欄杆的站姿。


    “他們並不是在期待著你能‘做到’,而是期待著你會‘去做’!僅此而已!你總是擔心著他們因你的錯誤而死,但如果……他們是因為沒有得到你的幫助而死的呢?是不是那樣的話,你就可以舒心一些,因為沒有承擔上相應的責任?如果那麽想的話,阿凜,那你可就是——”


    他吐出四個字:


    “大!錯!特!錯!”


    蘇凜用呆滯的眼神看著他。


    “你是不是以為隻要逃避了就可以不用去肩負那份責任?哼,別太天真啊,阿凜。知道‘責任’與‘責任感’的區別嗎?你確實將它丟棄掉了,但你丟掉的僅僅隻是‘責任感’而已,‘責任’其實一直都在,隻是你扭過了頭,沒有去看它而已,但那並不意味著它就消失了。那份責任和你是否願意承擔無關,從你當上副會長——或者說從你加入學生會的第一天起,那副擔子就已經壓在你的肩膀上了。”


    “責任……”蘇凜喃喃念叨著。


    “再看一下那兒,蘇凜。”時天允指著樓下那個綁著馬尾辮的嬌小身影,“你看看她,她本來那麽冷淡那麽閑散的性子,現在卻為了別人而那麽努力——不,你以為她真的是為了別人嗎?你忍心讓她一個人去承擔嗎?”


    蘇凜抿了抿嘴,他沒有回答,隻是低下頭去。


    “我來找你之前呢,曾經聽過兩個女孩說的話。一個說‘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呢,有兩種分法。一種是做得到,與做不到;一種是做,與不做。即便去做了,也很有可能做不到,真是殘酷,對不對?但是對於不做的人來說,不就隻有失敗一途了嗎?’而另一個,她想著‘同樣是失敗,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去努力的話,至少不用支付那份被傷害的代價。’”


    時天允眨眨眼睛。


    “阿凜,你呢?你覺得哪一種說法是正確的?”


    但不等蘇凜回答,他卻搶先說道:


    “哈,其實在我看來,兩種都對,沒錯,都對!但關鍵並不在於對錯,而在於選擇。阿凜,你願意選擇哪一個?是注定不做並接受那份失敗,還是即便會承受被傷害的痛苦,也要去博那一點點微小的希望呢?”


    他不再說話了,從肺裏呼出一口氣,就好像剛才那些話語,就是他最後的努力。蘇凜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再問。兩人之間保持著謎一樣默契的沉默,與多年前同樣的太陽映照的時候,會突然發現他們倆的臉龐都不再是少年時的那張麵孔,一個如地獄般陰冷,卻又如天堂般寧靜,而另一個,長發的青年隻是緩緩地抬起頭來——


    “煩死了。”他說道,“真是煩死了,你一個死人還說那麽多幹什麽,你這家夥簡直是比雅典娜還要無良的老板!”


    時天允揚起下巴,他那張可怖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了一絲笑容,就好像已經從摯友的話語中聽出了什麽似的。


    蘇凜還在繼續說著:


    “雅典娜那混蛋啊,雖然逼迫著聖鬥士星矢去賣命,但至少那些星矢還挺強大的,有賣命的資本。我呢?我有什麽?我不過就是個大學生而已,最多有點兒腦子有點兒體力,繼承個前世還不知道能繼承到幾時,就這樣你還逼著我去賣命,你簡直是吸血鬼!”


    “哼哼!多謝誇獎!”時天允吹了個口哨,“我就是吸血鬼咯!我是時氏國際集團的公子哥兒,生下來就是被當成吸血鬼培養的,不當吸血鬼怎麽當大老板啊?壓榨員工這種事兒我最在行了!那麽我親愛的實習大學生先生……”


    他眯起眼睛。


    “看樣子這場‘人生裁判’是我贏了吧?”


    “狗屁!”蘇凜罵道,“沒我幫你,你要贏個球啊!”


    “哦呀!被看出來了?”時天允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哎呀哎呀……難道說我果然不適合擔任苗木和日向那樣的角色?嗯嗯……還是去當霧切和七海比較保險一些,啊啦那樣豈不是要先變性?哼,算了,我看還是貴公子比較適合我的形象!”


    “我這輩子沒見過青臉的貴公子!”


    真奇怪,真奇怪啊……蘇凜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陽光正被他踩在腳下。他心裏的那團火不知何時開始無比劇烈地燃燒著,燒著了心房,燒著了識海,燒燙了血液,一股股暖流沿著脈動送往身體的各處,大腦與四肢。他抬起頭來,還想要再跟時天允說句話,但好哥們兒卻已經不見了,隻是背後多了一雙冰涼的手,經過皮膚滾燙的溫度,反應在神經末梢,卻好像變熱乎了。


    “去吧阿凜。”時天允的聲音在耳旁響起,“知道該做什麽,那就不用我來教你了吧?我想清楚了,給辰誌龍一個機會,讓他欠你一個人情!嗯嗯,這件事兒我想起來就爽啊!記得要活下去,最重要的是要把餘敏兒搞上床,讓我看看餘大才女被征服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啊啦開玩笑的別生氣你們辦事兒的時候我以我的生命起誓絕對不會偷窺!雖然我就算不偷窺也知道的啦~~啥?你說我都死了用命發誓有個屁用?難道沒聽說過人死為鬼鬼死為聻(jiàn)嗎?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覺得那個洋妹子其實也不錯的,3*p這種事情光是想想都讓人從頭爽到腳啊你說是不是?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幫我看一下洋妹子下麵的毛發是什麽顏色我一直很好奇是不是也跟頭發一樣是金色的呢?記得要燒紙告訴我哦!”


    “你他娘的就不能有點兒正經事兒?”蘇凜歎了口氣。


    “哼哼……”


    時天允用力一推,蘇凜下意識地向前走去。


    “就此別過吧,我的好兄弟。記住了,保留著你的自主,但不要為你自己……”


    他說道。


    “為了別人而活吧!”


    蘇凜一路走到天台門口。他伸手輕輕一拉,那扇門就像來時一樣“吱呀”開啟了。蘇凜猶豫了一下,最後回頭看向那個身影。陽光下,青年仿佛被包裹在一層絢爛的華彩之中,看上去是那麽地飄離不定卻又熠熠生輝。蘇凜呆愣了一秒,吐出了他最後的疑惑:


    “呐,天允,告訴我。是不是這一切,都隻是我為了自我原諒而創造的幻影?還是你真的來過,為了幫助我而製造的夢境呢?”


    “你真麻煩啊阿凜。”


    時天允聳了聳肩。


    “其實你明白的吧?這兩種情況並沒有什麽不同,我們每個人都擁有著自我原諒的傾向,而要真正做到這一點,誰都靠不了別人,隻能依靠自己。我哪怕做得再多,起到的也隻是一個輔助作用而已。如果你真心想去原諒,就算我不在,你也遲早有一天可以想通,我隻不過是一袋催化劑而已……哈,不過當然了,既然你這麽問了!”


    他眨了眨眼睛。


    “你希望是哪一種呢?”


    “我……當然希望是後者!”


    “那麽我就是。”時天允輕聲說道。


    蘇凜頓了一下,轉過身來,露出一個微笑。


    “幫我個忙吧,如果你在那個世界見到了陸方秋會長,請代我向他說一聲:對——”


    他停住了。麵對著時天允戲謔的笑容。


    “……請代我向他說:謝謝你。”


    時天允揮了揮手,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但蘇凜卻似乎已經毫不在意了一般。回頭的最後一瞬,青年的身影逐漸被熾烈的陽光所包裹,他就像是天使一樣,朦朧的感覺再一次浮上腦海,所有的一切都被光芒吞噬殆盡。


    “咣當!”門緊緊地關上了。


    ……


    萬字一更,算是個小爆發吧。我們的主角即將歸來,作為對藍藍對自己生日的賀禮。今天晚上出去和朋友小聚一番,就不加更了。明天即將揭露雨夜泉鄉故事的真相,對推理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再看一下第四個故事發布當晚(出發前夜)成員們在學生會室的討論,還有二百零九節中對那些照片中死者死狀的描述,答案就隱藏在這之中。期待你們的參與!


    【92ks就愛看書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方九世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藍思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藍思塵並收藏九方九世書最新章節